马忠和张得奎驾着马车离开大栅栏回到怡居宅院,陈二腿帮着卸了辕马,将车推进车房。马忠在马厩里给马添着料草,陈二腿问道:“尹都督咋没回来?”马忠说:“跟袁二公子有事,我们闲着无聊,都督就叫我们回来了,傍晚再去接他。”这陈二腿料想马张二人都有一身好功夫,但不知其深浅,早就有心与他们切磋切磋。
三人进了院内,陈二腿说:“二位大哥还没吃午饭吧?我叫姜八碗弄几个菜来,咱兄弟喝几杯怎么样?”
马忠笑道:“这当然好。”
陈二腿去了。姜八碗很快就在前院鹿顶房平时他们进餐的小屋里摆好了菜肴杯碟,又将酒壶在火炉边烫着,四个人就围着桌子坐下。很快酒就烫热了,姜八碗给每人斟满酒,四人一齐干了。
酒过三巡,陈二腿忍不住说道:“马哥张哥,我知道你二人都是武林豪杰,功夫十分了得,兄弟打心眼里敬仰了!”
姜八碗接口道:“嘿,这还用说吗?尹都督何许人也?能给尹都督当贴身保镖的,没有一身好武艺能行吗?”
马忠笑道:“二位兄弟过奖了,其实我们功夫平平,不值一提的。”
陈二腿不信:“马哥谦虚了。你我弟兄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说话时候也不多,今天兄弟就想多敬二位大哥几杯酒,也想向二位请教请教,不知二位肯不肯赏脸?”说着又端起杯来要敬马忠和张得奎。
马张二人也爽快,一碰杯干了。他们懂得陈二腿的心思,但却不想与他出手过招。
张得奎看了眼马忠,便笑着对陈二腿说道:“来北京那天听陆统领说,陈兄功夫很了得的,要不咋叫陈二腿呢?俗话说南拳北腿,陈兄不消说练的是北派武功。兄弟是没啥本事的,但我很敬重马忠兄。马哥是练峨嵋功夫的。峨嵋功夫兼北派少林和南派武当之长,而又自成体系。这样给你说吧,你晓得成都的‘打金章’吧?”
陈二腿摇摇头。张得奎道:“打金章在你们北方就是设擂台比武。光绪三十二年(1906)成都皇城坝打金章,引来了南北各路高手。河北沧州来了位叫做穿山甲赵庆的武林高人,武功确实了得,接连十几位拳手都败下阵来。但此人也太嚣张了,竟在台上大叫蜀中无人,峨嵋武功不过是花拳绣腿。马忠兄本不想上台较劲的,实在听不过了,就跳了上去。他二人拳来脚往,打了数十个回合,那个叫穿山甲赵庆的河北汉子最终被马哥放翻。这在四川是人人皆知的事。”
姜八碗听了,兴奋得连叫敬酒。陈二腿也举起杯来干了,却说:“张哥这话我信。不过你刚才说你是没啥本事的,这话我却不信了。”
张得奎则道:“实不相瞒,我的这点子武功,真的就只能算得上是花拳绣腿了,上不得台面的。”
陈二腿不悦道:“张哥你这人一点也不爽快嘛!兄弟有心向你请教,你却这样藏头露尾的。”
正说着,屋外响起一片鸟噪声。众人朝外看去,院里晾晒着一簸箕元宵粉子,两只麻雀在簸箕里扑腾啄食。姜八碗急了,就要吆喝,却被张得奎挡下了。只见张得奎放下酒杯,随手将自己的一双筷子掷了出去,就听噗的一声响,两只麻雀被竹筷穿身而过,栽倒在簸箕里。陈二腿和姜八碗看得目瞪口呆。
陈二腿叫道:“哎呀张哥,你还说你是花拳绣腿哩,单凭这手,兄弟就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张得奎笑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马忠笑道:“你二位晓不晓得,得奎兄弟原来还是行刺过尹都督的刺客哩!”
陈二腿和姜八碗便糊涂了。马忠就道:“得奎兄弟原来是赵尔丰的贴身保镖。赵尔丰你们晓不晓得?就是清末四川的总督,那才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四川人称他是‘赵屠户’。辛亥年四川爆发了保路运动,赵尔丰镇压同志军,制造成都血案,还策动兵变,成都街头血流成河。尹将军于危难之际当了军政府都督,顺应民意,捕杀了赵尔丰。得奎为给主子报仇,就在成都民众拥戴尹都督游街的时候,躲在街边楼上向尹都督连发两支暗器,一名卫士当场毙命,都督的帽子被击穿,却未伤及皮毛。”
姜八碗惊叫起来:“这是真的?”
陈二腿却道:“张哥,以你的武艺,怎么会只击穿了都督的帽子?”
张得奎叹道:“尹都督被万民拥戴的情景真叫我大为吃惊。我略一迟疑,竟打偏了。要不是这一闪失,我张得奎就成千古罪人了。”
姜八碗问:“怎么你又成尹都督的贴身保镖了?”
张得奎道:“我当场就被捉住了。人人喊杀,但尹都督却说我是为主子报仇,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侠义之人,竟要将我放了。我感动得失声痛哭,像尹都督这样大仁大义的人,天底下哪里去找呀!我三叩九拜,就归顺了尹都督。”
陈二腿无话可说了,相信这不是马忠和张得奎编出来的故事。他激动地站起身,连连敬酒,桌面上便十分热烈起来。
突然,马忠直言问道:“哎,陈老弟,陆统领派你二人到怡居宅院,是来监视尹都督的吧?”
陈二腿忙道:“不是不是!陆统领派我们来,任务只有一个,就是照顾和保护尹都督,绝无恶意。陆统领还特别打了招呼,说尹都督是大总统器重的将才,要是都督出了问题,我们的脑袋都要搬家的。”
马忠道:“是这样就好。不过说实在话,尹都督是一个大仁大义的人,即使有歹徒想加害他,我们都会拼死保护,决不会让都督受丝毫伤害的。”
陈二腿就道:“是的,那天钉在门柱上的恐吓信我就感到蹊跷,所以赶紧报告了陆统领。”
张得奎说道:“好了,既是这样,我们都要加强防范,不可疏忽大意。”
于是四人继续饮酒,直喝到下午申时方散。
自从恐吓信事件发生后,张得奎便多了一个心眼,平时只要院子里没事,他就要走出大门在金龟子胡同里遛遛,看看有无可疑之人。饭后他乘着酒兴,一个人走出大院,向胡同深处遛去。
走不多远,一个戴毡帽的男子向他走来,问:“你莫非就是张大哥?”
张得奎看了来人一眼:“我是张得奎,你是哪个?”
来人道:“啊,张大哥,那边有个先生想见见你。”
张得奎便觉奇怪:我在这北京人生地不熟的,有哪个要见我?他大着胆子跟着那人走去。走到胡同深处,突然前后钻出七八个人来,手中都抄着家伙,将他围在中间。
张得奎喝问道:“你几个要干啥?”
其中一人笑道:“不干啥,天太冷了,想让你热乎热乎。”说着,那七八个人一齐向他袭来。张得奎赤手空拳,左闪右突,拼死相搏。来者虽然紧紧缠住张得奎不放,但几经交手,他便看出这些家伙都不是好了得的武林中人,很快放翻几个。毕竟张得奎孤身应战,身上也挨了几刀几棍,待众歹徒狼狈逃遁后,他已是血人一个了。
尹昌衡赶回怡居宅院,一下车就直奔张得奎房间,就见得奎躺在床上,陈二腿和姜八碗在床前床后张罗着。张得奎还算清醒,见尹昌衡来了,就要坐起,尹昌衡急忙按住。
陈二腿说:“尹都督,大夫刚走了,说幸好没伤筋动骨,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张得奎叹息道:“都督,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大,要不,今天就弄死他几个了。唉,看得出来他们中有人是知道我张得奎的,但是在这北京城,我跟谁也无冤无仇,有哪个会找我生事呢?”
陈二腿说:“我看呀,八成与上回那封恐吓信有关。”
尹昌衡不打算深说下去,就对张得奎说道:“别想那么多,往后小心些就是。”
回到房里,尹昌衡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毫无疑问,此次事件与恐吓信不可能是两起相互孤立的事件,而且都是冲着他尹昌衡来的,问题是他们为啥指名道姓地向张得奎发动袭击?尹昌衡思前想后,搜寻着自己在北京城中可能存在的冤家仇人。终于,他一拍桌子断然道:“哼哼,很有可能就是这么回事了!”
马忠进来沏茶,愤然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得奎在北京惹着哪个了?”
尹昌衡自信地说:“别急,我一定会弄他个水落石出的。”
第二天,尹昌衡原打算去拜会老友蔡锷,没想一大早陆军部派人送了个信来,说段总长要亲临怡居宅院探望。尹昌衡高兴之至,命姜八碗精心准备佳肴美酒,中午一定要挽留段总长在此尽兴,而后就在大厅看书等候段祺瑞到来。
大约十点过,段祺瑞来了,令尹昌衡没有想到的是,段祺瑞刚到不足十分钟,蔡锷竟也到了。
尹昌衡笑道:“嘿,段总长你看巧不巧?我原想今天去拜会松坡兄的,没想他就来了。”
蔡锷笑道:“昨天段总长就给我说了,要我今天一起到你这边来喝酒的。
总长一声令下,鄙人焉能不来?”
马忠特意多放了两个火盆,大厅里暖烘烘的,尹昌衡便请段祺瑞、蔡锷入座品茶。姜八碗又端上几盘蜜饯、花生、核桃之类的点心来,都是尹昌衡进京时从四川带来的土特产。
段祺瑞尝了一块蜜饯,连说好吃好吃。蔡锷便赞叹起来,说天府之国物产丰富,人杰地灵。
段祺瑞叹道:“是啊,巴蜀是西南最富庶的地方了,每年仅仅拨付云、贵、藏,乃至陕甘的岁银就是数百万两,那真是一块肥肉呀!”
尹昌衡却玩笑似的说道:“段总长说了句实在话。四川自然是块肥肉,谁见了都想啃两口的。不过昌衡倒觉得,所谓天府之国也是吹过了头,害得四川年年周济他人,自己的老百姓倒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蔡锷在云南当过都督,听了就有点不服气:“呃呃,硕权兄,我在云南可不是有心想啃你四川哟。再说,劫富济贫,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嘛!”三人都大笑起来。
笑罢,段祺瑞道:“昌衡,今天我约松坡一起到这里来,一是想看看你,自上次袁大总统约见后,又是好多天没见你了,心里老念叨哩!”
蔡锷也说:“我与硕权是老朋友了,却从没来拜望过。不是我心中没有朋友,实在是琐事太多,硕权兄可要海涵哪!”
尹昌衡则道:“话不能这么说,段总长和松坡兄都公事缠身,哪能像昌衡这般潇洒。我一个闲散之人,前辈和松坡兄如此厚待,昌衡已经是受之有愧了。”
段祺瑞又说道:“今天来,还有个意思,也是来劝劝你的。我看,在去与留的问题上,你就依了大总统吧。”
尹昌衡心情一下沉重了,说:“总长是昌衡的恩人,按说总长的话昌衡一定是要听的。”说着他又激动起来,“但是总长,昌衡不是不想留下来,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而袁大总统就是不允准,他是信不过昌衡啊!”
段祺瑞笑道:“他不是信不过,是惜才心切啊。”
尹昌衡却道:“大总统这样惜才,昌衡担当不起啊!”
段祺瑞沉默片刻,突然说道:“硕权,你对袁大总统太不了解了,他一旦定了的事情,那可是天塌地陷也不会更改的。我今天来,也是要告诉你,大总统已经裁撤了川边经略使和川边都督,改设川边镇守使,由张毅担任。你即使回去,还有什么可了结的事呢?”
尹昌衡惊呆了,半天不语。
段祺瑞又说:“大总统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想让你留下来,在中央任职。硕权哪,我看你就不要再固执了。”
蔡锷也劝道:“硕权兄,今天我这个老朋友也要劝你几句了,事已至此,就依了大总统吧。总统毕竟是总统嘛,总统说话作不了数,未免也太没面子了。”
尹昌衡忽然站起,捋起左手袖头,现出手腕上的一道刀痕,大声说道:
“段总长,松坡兄,昌衡哪敢不给大总统面子呀!西征一年多,藏乱平息,川边安定,不是昌衡有多大的能耐,而是藏区民众给了昌衡太多的信赖和太大的面子啊!昌衡离边赴京,藏区民众塞道不让走,是我与头人郎吉歃血为誓后才让我出行的。总统坚持这样做,是逼迫昌衡背信弃义,从此以后,我是无脸再见藏区父老了!”尹昌衡话说至此,竟悲怆地流下泪来。
蔡锷就道:“段总长,硕权是个执著人,对藏区民众的这番心思也实在难得。我看,就不要勉强硕权兄了。”
段祺瑞只得说道:“好了好了,那就不说这事了。就按大总统的意思,你就暂在北京待段时日吧。大总统也说了,你在北京不管任职没任职,薪俸照发。”
这时,马忠来说午餐已经备好,蔡锷便嚷道:“吃饭吃饭,鄙人肚子早饿了。硕权兄,我今天可要与你多喝几杯哟!”
三人入座后,尹昌衡已从悲愤中解脱出来,频频举杯敬酒。段祺瑞不善饮,也喝了两杯,而蔡锷却放开了酒量,与尹昌衡你来我往,顷刻间七八杯酒便下了肚。
这时段祺瑞拣了一个轻松的话题,笑道:“硕权,听说你已有红颜知己了?”
尹昌衡淡淡一笑,不好作答。蔡锷笑道:“有了就是有了,男子汉大丈夫,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段祺瑞又笑道:“昨晚在总统家听克文说,你与那个良玉楼,真的是缘分啊。”
尹昌衡道:“总长不要听豹岑兄胡扯。”
蔡锷笑道:“怎么是胡扯了?听二公子说,他约你去八大胡同会良玉楼,你推说心绪不佳,要去法源寺,结果在法源寺又与良玉楼碰上了。硕权兄,如果不是你与良玉楼事先有约,那可真的是缘分了。”
段祺瑞笑道:“缘分,缘分,这的确是缘分!”
蔡锷兴之所至,说硕权走到哪里都是招蜂引蝶的。在日本留学时,就有一个东洋美女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后来到了广西,硕权饮酒赋诗谈革命,潇潇洒洒,无所顾忌,真是声名大振了。虽说因此而惹恼了巡抚张鸣岐,却也招来不少美貌女子的爱慕。硕权兄真是艳福不浅呀。
尹昌衡回击道:“松坡兄添油加醋,夸大其词了。你说本人艳福不浅,那你与小凤仙又该算是一种什么福呢?”
段祺瑞笑道:“英雄美女,自古亦然。本人老朽一个,自叹弗如了!”
蔡锷笑了笑,又说道:“当时硕权兄在广西书房里挂了副他自撰的对联,那真是人人见了人人叫绝!”
段祺瑞便要尹昌衡书写出来。马忠手脚麻利,很快将文房四宝准备就绪。
尹昌衡笑言那只是无聊时写来耍的东西,实在是不足挂齿。段祺瑞不依,尹昌衡只得提笔挥毫,瞬间而就。对联是:
爱花爱酒爱书爱国爱苍生,名士皮毛英雄肝胆至明至洁至大至刚至诚悫,圣贤学问仙佛精神段祺瑞见了,不禁击掌叫道:“太妙了!这就是尹昌衡,这就是尹昌衡啊!”
不久,对联经袁克文传到了袁世凯手里,这位大总统竟又从字里行间解读出一个大大的“狂”字来,愤然说道:“还是张鸣岐把尹昌衡看透了的啊,‘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