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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孤独的冰美神

春天来啦!春已经很深了。

春风轻轻吹过大地,拂弄着孩子们的面孔和柳丝儿,把软绵绵的柳絮抛得高高的,一直抛进拭洗得干干净净的湛蓝天空里。然后再像雪花似的,悄无声息地飘洒下来,重新落在泥地上。

我沐浴着细细的和风,踏着松软的春泥,漫步往前走去,觉得整个身心都融化在暖洋洋的春的气息里了。春啊,我赞美你!你是欢乐的化身,把温暖带到人间。在你的催化下,到处莺歌燕舞、桃红柳绿。你的力量多么伟大呀!

忽然,我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音调很低很低,无比深沉。

“你喜欢春天吗?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关于春天来临前的小故事吧!”

我吃惊地转过身子,四周一片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咦,谁躲在春风里悄悄和我说话?

“喂,你是谁?是春天的精灵吗?”我放开喉咙,向看不见的朋友呼问。

“不……”在微微的风里,他的声音十分模糊。

“噢,也许这是我的幻觉吧!”我想,“在暖风吹得人欲醉的春天里,人们常常会产生种种稀奇古怪的感觉和幻想的。”

风儿扬起了长长的柳丝,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声,掩住了耳畔的其他声浪。一股浓郁的花香随风送来,我真的沉醉了,再也没有留意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我信步往前走呀走的,终于有一些困倦了,躺下来头枕在草地上,朦朦胧胧地耷拉下眼皮。

这个时候,紧贴着我的耳朵,又传来了那个很低很低的神秘声音。

“喂,现在让我讲一个小故事给你听吧!”他用充满了诱惑力的声调悄悄对我诉说……

你知道吗?这儿并不是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我记得在几个月以前,天空里也飘飞着许多洁白的尘雾。那不是柳树姑娘们兴致勃勃地起舞时,从长长的绿头发上落下的头饰,人们称作柳絮的那种东西;这是从冬老人的胡须里喷吐出的雪花,随着呜呜的霜风到处飘洒。

原野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光秃秃的一片荒凉,嗅不着一丁点生命的气息。可是,你以为这儿完全没有人迹,那就弄错了。在一处空旷的雪地上,矗立着一座亮晶晶的美少年的冰雕像。

这是冬的美神。他神采奕奕地挺立在霜风里,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全都不在意。手里拈着一朵冰雕的玫瑰,凝望着雪尘漫漫的远方,造型十分生动优美。不知是谁精心塑造的,遗留在这儿装点了寂静的冬的原野。

不管是谁经过这儿看见他,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从内心深处发出赞叹:“啊,冬天,你并不是一片萧条,也孕育着美妙的生命!你的宠儿,这座冰雕像,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是呀,他不是用平凡的冰块堆砌起来的。仿佛注入了神秘的生命种子,处处表现出柔和的美感,是一个凝固了的生命。

他的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杂质。一双透明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充满了感情、智慧和幻想。仿佛独自静静地享受着世间少有的宁静,却又梦想和思索着什么似的,和周围冷漠的天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雪花无声无息地飘飞着,一层又一层地盖在他的肩头上。这是冬老人特意给他披盖的厚雪袍子,虽然他诞生在滴水成冰的冬天,本身就是冰雪的结晶,性情严厉的冬老人却不知为了什么动了感情,像是生怕他独自在原野上伫立得太久,会受到凉气的侵袭,损伤了身骨,偏偏要给他披上这件多余的雪袍子。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冬老人在灰蒙蒙的云堆里,满嘴含着雪花,唔呀不清地对他说,“你使我得到了满足。在我的怀抱里,再也不需要别的生命。”

“嗨,你这个糊涂老头儿,”从这儿经过的风笑着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跳起来拂去了冰美神身上的积雪,对不停地吹吐出雪花的冬老人说,“他本来就是冰块,怎么会怕冷呢?他穿上臃肿的雪外套,就一点也不美了。”

冰美神静静的没有做声,任凭冬老人把雪外套给他披上,又让风伸出快速颤动的手指把外套卸脱下来。风说对了,他诞生在霜风和雪花里,根本就不怕冷。寒冷的冬天,荒凉的雪原,似乎是专门为他而存在的。冬老人摧毁了一切,却小心翼翼地把他留下来,真是过于溺爱他了,他应该感到快乐和满足才对。

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冰美神的嘴角上虽然泛着一丝冻结的微笑,却始终流露出抑郁的眼神。此刻,万物俯伏在他的脚下,他是冰封大地上唯一的精灵,承受着专制的冬老人的宠爱,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

唉,这可真是一个谜。而谜底似乎也被冻住了,使人没法寻觅。

有一天,一个天真的孩子坐着雪橇滑过来,好奇地贴着他透明的胸膛朝里一望,瞅见了他的心,影影绰绰的,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这是塑造者不小心留下的痕迹,还是他的感情波动所产生的涟漪?

孩子仰起冻红的面孔问他:“冰美神呀,你忧愁吗?”

冰美神用几乎不可觉察的动作轻轻启开嘴唇,“不,沐浴着凛冽的霜风,我很快乐。”

执拗的孩子不放松地继续追问:“为什么你的心里有一片阴影?”

“噢,那不是忧伤,而是寂寞的影子。”冰美神解释说,“我看倦了眼前的空旷雪原,觉得孤零零的太寂寞。请告诉我,世界从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孩子笑了,对他说:“不,不用多久春天就要来了,大地会重新苏醒,到处都是鲜花和绿茵茵的草地。蜜蜂嗡嗡叫,小蝴蝶飞来飞去,可美啦!”

“和这朵冰雕的玫瑰一样吗?”

“才不呢!真正的花都有鲜艳的颜色和香气,这朵冰雕的玫瑰是一朵假花。”

冰美神觉得手里的冰玫瑰失去了魅力,又问:“春天的大地也铺着白雪吗?”

孩子咯咯地笑弯了腰,告诉他:“春姑娘不喜欢冰凉的雪。换一张柔软的绿色地毯,她才能在上面唱歌跳舞呀!”

冰美神迷惘了,他想不出没有冰雪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也不懂得色彩和香气是什么含义。可是他却朦朦胧胧的,幻想出一个新奇的天地。没有熟悉的白雪,也没有寂寞的影子。在夕阳映照下,孩子透过他的胸膛看进去,发现他的心浮起了一片很淡很淡的玫瑰色。

冰美神还想再多问几句,躲在旁边的冬老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一骨碌跳起来,责备他说:“我的孩子,为什么你对冬天的生活厌倦了?难道我给你安排的环境还不够舒适吗?”

“谢谢你,亲爱的保护人。”冰美神回答说,“寒气使我精神爽快,的确很舒适。但是我孤零零的,实在没有意思。”

“噢,你说什么?你应该有冬的精神,培养起高尚兴趣。”冬老人大声嚷道,“瞧,银色的大地多么纯洁啊!你生活在最纯洁的天地里,会使形象和灵魂都更美。”

“但是,还有色彩斑斓的春天、蜜蜂和小蝴蝶……”

冬老人气恼了,气呼呼地打断了他的话,卷起一片雪尘,腾地一下蹿到了半空中。他教训冰美神说:“想春天,是一个愚蠢的念头。春丫头虽然很美丽,却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他气得使劲扯自己的白胡子,转身盯住玩雪橇的小孩,对准他呀了一口冷气,恶狠狠地咒骂道:“你这个坏小子,为什么在这儿胡言乱语,扰乱了我的宝贝儿的心。我要活活冻死你。”他张开厚嘴唇,吹吐出一片浓密的雪花,从头顶上洒下来,打算把他埋住。

冰美神惊呆了,想不到他的保护人竟然会露出这样凶恶的面孔!

“别伤害他!”他喊道,“心,是禁锢不住的。”

孩子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坐着雪橇跑掉了。冬老人没有抓住他,心里非常生气。整个夜晚,他的心绪都很不宁静,在雪地上又踢又打,卷起一阵阵狂风和雪尘,遮蔽住天宇,使人没法看清鼻子面前的东西。为了惩罚那个孩子,他闯进村子,抓起坚硬的雪块,使劲朝大路两旁的窗户扔打,还在一些烟囱里灌了许多雪片,想憋死住在屋里的人们。惊惶的人们悄悄议论着:“是谁惹恼了冬老人,为什么今天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冰美神站在暴风雪里,忍受着冬老人的怒气。当冬老人发够了脾气,重新过来抚慰他时,他默默地再说一句话。因为在他的心里,已经埋下了一颗叛逆的种子。那是期望,是对遥远神秘春天的憧憬。

孤独的冰美神伫立在雪原上,朝着远方瞭望,渴盼那个玩雪橇的孩子再来,能告诉他更多关于春天的事情。但是空旷的雪地上,只有狂风卷着雪花咆哮,他再也没有来。

“春天到底是什么样子?”

“春天里,还有没有寂寞的影子?”

“到春天去,要走多远的路?”

“唉,如果我看见春天,和蜜蜂、小蝴蝶一起玩耍,该有多好啊!”

一个又一个问题,不停地扰动着美神的心。他苦苦地思索着,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充满了色彩和香气,还有许多蜜蜂和小蝴蝶飞来飞去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他想,也许那就是传说中的天国花园吧!

他问银河旁的星星:“星星呀,夜的眼睛!你们站得高高的,可以看见全世界。请告诉我,春天在什么地方?”

星星姐妹们闪烁着金色和银色的亮光,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问弯弯的月儿:“月亮呀,夜空里的银船!你驶往什么地方,带我去找春天好吗?”

月儿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散发出一片柔和的光波,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问天空中的太阳;“太阳啊,灿烂的光!你公正又慈祥,可以解答我心中的疑问吗?”

太阳露出怜悯的目光,对他说:“这不成呵!你命中注定了不能够见到春天。你属于冬天。”太阳吞吞吐吐地解释说。

聪明的冰美神懂得了太阳话里的含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难道冬天和春天永远不能相会,而我只能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是的,”太阳说,“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他不愿意再交谈下去,担心会刺疼冰美神的心,顺手扯了一块云毯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冰美神失望了,眼睛里灰沉沉的,失去了往常的光彩。冬老人趁机从雪堆里钻出来,贴着耳朵对他说:“傻孩子,你不要命啦!你想活下去,就得和我做伴,铺开雪毯压住地皮,别让春天从底下钻出来。世界,就永远是我们的了。”

冰美神非常讨厌自私的冬老人,但是他却知道了一个秘密,原来春天并不遥远,就是从脚底下冒出来的。他很想揭开雪毯看一下,却没有办法,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太阳重新露出面孔再打听。

“是的,”太阳说,“只有当雪融化尽了,春天才会把大地染绿。但是你……”太阳噎住了下面的话,不忍心全都说出来,但是冰美神已经猜出了其中的意思。呵,多么可怕的选择!死亡,或是理想,难道再也没有别的出路?

冬老人得意了,撒出一把把雪花,在雪地上跳着踢踏舞,用沙哑的粗喉咙唱起了歌:“飞吧,飞吧,小雪花,盖住山坡,盖住平原,上下一片白茫茫,世界只有我称霸。哈哈,哈哈……”

他的歌声非常刺耳,冰美神觉得难听极了,再也没法忍受下去,咬住嘴唇想了很久很久,抬头又问太阳:“雪毯真的能够压住春天,让她永远不会降临人间?”

“不,”太阳说,“春天的种子需要水浇灌。等到冰雪全部融化了,春姑娘就会出现在眼前。”

“啊,我懂了!”冰美神的心一下子亮了。他觉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胸口里激烈地跳动着,再也不害怕自己会遭遇到什么命运。

“原来这就是春天的秘密!请把我的心带给春天吧,我愿意为她的到来做一点事,尽管我永远也不能见到春姑娘的面孔。”冰美神激动地对太阳说。

“孩子,你真可爱。你不仅有漂亮的外形,还有一颗高尚的心。”太阳感动了,给了他一个热吻。冰美神感到面颊火辣辣的,一串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说不上是疼痛,还是心情激动。红彤彤的太阳霞光里,他变了一副模样,仿佛是周身裹着一团火焰的受难天使。

冬老人心痛了,气恼了,卷起一阵阵雪尘朝天空冲扑过去。他恶狠狠地咒骂道:“太阳,你这个讨厌的火炭团,为什么偷走了我孩子的心?”

他从宽大的袖口里抖出许多冰晶和雪花,想为冰美神重新披上一件冰凉的外套。但是说也奇怪,不知是太阳光的余热,还是冰美神自身躯体里散发出的热力,所有的雪花一沾上他的身子就全部融化了,变成一股股清水流进脚下的雪地。

冰美神彻底变了一个样子,再也不是冷酷冬天的象征了。一天又一天,他变得日渐消瘦了。在和煦的阳光下面,他的衣服、手中的冰雕玫瑰、鬈曲的头发、长长的手臂,都一点一点在阳光下融化了。他的眼睛里饱含着幸福的泪水、理想和憧憬燃烧着他的心,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飞升到一个向往中的世界里去了。

脚下的大地也变了样子,厚厚的雪毯子变薄了,终于完全消失,露出了黑褐色的土地。这儿、那儿,生长出了一些绿色的东西,变成了一片柔软的芳草地。

冬老人悲号着,再也没有办法改变眼前的情景。人们这才明白,他处处庇护着冰美神是别有原因的。因为这是他权力的一种象征,一旦失去了这座冰雕像,他就再也不能保持住地面的冰雪层,连自己的生命也维持不下去了。

暖暖的春风拂过大地,冰雪盖压的土地终于苏醒了。许多嗡嗡叫的蜜蜂和小蝴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伴着美丽的春姑娘,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飞来飞去。

冰美神融化在空气里了。在他原来站立的地方,绽开了一丛最鲜艳的红玫瑰,在春风的吹拂下,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仿佛在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这个故事使我感动了。我踏着柔软的草地往前慢慢走去,想寻找那朵鲜艳的红玫瑰,探访冰美神留下的足迹。谁知遍地都是红玫瑰,一样的殷红,一样的芳香,分辨不清到底哪儿才是他停留过的地方。

春风细细地吹着,送来一阵阵浓郁的花香和神秘的春的呢喃。我一下子明白了,不再费心去寻找。冰美神已经完全融化了,在很远的地方,也很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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