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没当干部梅思繁在中预(1)班。她没当干部。不是大队长,不是中队长,不是小队长。只是外语课代表。课代表不算干部。我对她讲过,进了中学,别立即当干部。她一进小学,就立即当了干部。开始是班长,喊起立,上课喊起立,下课再喊起立;后来当绿领巾中队长;后来当红领巾中队长;后来当红领巾大队长;后来改选,没有选上,不再当红领巾大队长了,当起中队学习委员。当中队学习委员时已经是五年级。当大队长最神气的事是星期一主持升旗仪式。下雨不升天晴升。天晴的星期一梅思繁精神抖擞。她宣布升旗仪式开始国歌就响了。她声音响亮,站在我们住的第九宿舍窗口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我怀疑她又驼背了。她有一个坏习惯,站着坐着都要驼背。当然是有一点驼,不是拼命驼,可是有一点驼已经难看得要死。我总吼她:“又驼了!”她便立即挺起来。可是一会儿又驼了。我就趁着她驼的时候猛地往她背上击一巴掌,她说:“啊哟哇啦!”后来,她门槛精了,我刚要击一巴掌,她已经立即不驼了,笔挺笔挺,我的手只好“半途而废”。我说,你看,笔挺笔挺多好看,为什么要驼?
她说,你自己也驼的!
我说,我什么时候驼的!——我就笔挺笔挺给她看。
她说,你刚才驼的!
我说,好,大家不驼。
我们俩就都笔挺笔挺。
有的时候,走在路上,就这样一会儿“猛击一掌”,一会儿“笔挺笔挺”,烦得要命。
我说,你升旗仪式的时候千万不要驼!
她总说,噢!
但是我看不见。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曹迪民。曹迪民比梅思繁低一个年级,住在我们对面的楼里。因为他爸爸跟我挺哥们儿,所以弄到后来,他跟我也有点挺哥们儿了。我是打电话向曹迪民布置任务的,我说:“曹迪民,交给你一个任务,星期一升旗的时候,你看看梅思繁有没有驼背。”他说:“什么看看梅思繁有没有驼背啊?”“就是她站在台上的时候胸有没有挺起来,还是背有一点驼的。”他说:“梅子涵叔叔,我的背也有一点驼的。”我说:“你那不叫驼,而是叫坍。”他太胖了,站着的时候,肚子和腰要往一边坍下去。
“梅子涵叔叔,那么我眼睛不大好,看不清楚怎么办?”“你反正尽能力看,争取看清楚!”“要是我前面有人挡住,我就踮起脚看!”我打电话给他:“曹迪民,看清楚了吗,梅思繁背驼不驼?”他说:“看不见的,她是面对着我们,不是背对着我们。”我说:“你真是个笨蛋,面对着你就看不见了?”他说:“梅子涵叔叔,面对着我是看不见的。”没有办法,我就只好仍旧自己问梅思繁,提醒梅思繁:“今天背驼了吗?”“背不要驼噢!”她总说:“没有。”“噢!”但是梅思繁不再当大队长。
没有被选上,不是因为成绩不好,不是因为工作不认真,不是因为对自己要求不严格、吊儿郎当,而是因为对同学态度不好。陆老师说:“梅思繁对同学态度不大好。”陆老师这话是在梅思繁没选上后的一天在路上遇到梅思繁的妈妈时说的。陆老师这话的意思以前在学生手册上已经写过。只不过学生手册上不是说态度不大好,而是说希望你今后态度应怎么样。
我对梅思繁说,你不要以为“希望”不是缺点,“希望”就是缺点,只不过说得婉转点,听上去比较适意,所以你要注意改正,否则人家以后不选你……
梅思繁说:“嗯。”但是梅思繁提了一个问题:“爸爸,‘希望’也是缺点,那么为什么有的缺点要写‘希望’,有的缺点不写‘希望’,直接写缺点呢?”我说这我不大清楚。我说这要去问你们陆老师。我说这可能是老师们的习惯,老师都是这样的,我们以前上小学和中学老师也是这样写的。我说……(这一点我没说出来,欲言又止了。我本来想说,这可能因为有的缺点严重些,有的缺点还不严重,严重的就直接写,还不严重的就写“希望”。但是我没说。我怕说了,她会认为她也不严重,就不去改。)
但是她的确没有改。结果她没有被选上。
所谓态度不好,就是指不好好说话。就是指相同的一个意思,应该这样说的,你那样说了。相同的一句话,应该用这种声调,你用那种声调说了——句号变成了感叹号。“。”是不能变成“!”的,它们是两种东西,你只要看看它样子就知道:一个是平静的,一个则好像跳了起来。
当然,你别以为梅思繁天天都是态度不好的,对谁都“!”,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也不可能一进小学就当干部了,从班长当到大队长,从绿领巾的当到红领巾的,谁还选她!只不过是有的时候,对有的人。梅思繁说:“……我只不过是有的时候,对有的人……”梅思繁说话的时候流下了黄豆大的泪珠。梅思繁从小到大,流起眼泪来,总跟黄豆一样大,滴滴答答。我说:“好了,好了,我们别讨论了,吃饭。”梅思繁妈妈也说:“吃饭,吃饭。”梅思繁当中队学习委员后不肯戴中队委员标志。我说,你当中队学习委员怎么不戴标志?她骗我说,在学校戴。我说,回来为什么不戴?她说,在学校戴就可以了嘛。我说,你以前当大队长时怎么学校也戴家里也戴?我说,明天开始你给我回家也戴!但是明天开始仍旧没戴。我说,一个人要能戴三条杠,也能重新戴两条杠,别戴过三条杠了,就不肯再戴两条杠,这样不潇洒,不好。你看吴超凡,先是戴两条杠,后来就一条杠了,我说,吴超凡,你怎么两条杠变成一条杠了?
他说,这有什么。他天天戴着一条杠,根本无所谓的样子。后来,他又变成两条杠了!我说,吴超凡,你又变成两条杠了?他说,是的!
她还是不戴。
这天梅思繁从中预(1)班回来说,他们班级要当干部的人好多。殷老师说,刚开学,大家还不了解,选举要过几周再举行,现在要有临时班干部,哪个同学愿意当就走上讲台来,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情况,表示自己的决心。结果一个一个都走上去了,介绍自己的情况,表示自己的决心……我说,你上去了吗?她说,咦,不是你叫我别一进中学就当的吗?
这个学校的学生来自上海各个区。中预(1)班的学生也是来自上海各个区。他们是作为四面八方的精华从四面八方考到这里来的。所以他们当中当过干部的真是“人山人海”,甚至当过大队长的都“人山人海”。差不多个个感觉良好,精神抖擞,风度翩翩,摩拳擦掌。有的“同志”第一天报到,干脆戴了三条杠来。没有戴的就在心里不以为然地说:“嘻!”但是第二天他们就不戴了,再戴就拎不清了,因为那个不算的。要是算,那么这个学校就全是三条杠两条杠,摩肩接踵了。过了两天,梅思繁回来说,她当了外语课代表。殷老师说,哪个同学愿意当外语课代表?梅思繁就举手。其他同学也纷纷举手。连已经当了干部的有的还要再举手。殷老师说,已经当的就别再举手了。殷老师说,梅思繁,你就当外语课代表。梅思繁说,她本来还想举手当语文课代表,但是怕殷老师说,当了外语课代表了,怎么还要再举手?我说,你举了,也不会让你当,一个人怎么可以当两个课代表。梅思繁说,但是她也很想当语文课代表的。我说,你应该想当数学课代表!数学,数学,不要一天到晚语文!——她偏语文,不偏数学。我说,如果数学学不好,你将来就完蛋。殷老师是他们班主任,梅思繁外语也的确不错。
4袁老师提到梅思繁外语不错,应该说一说袁老师。袁老师不是附中的老师,而是附小的老师。是附小教外语的老师。梅思繁外语不错正是她教出来的。她教外语在附小是很有名的。她教外语在区里都有名。区里都知道附小教外语的袁老师外语教得好。不是一点点好,而是相当好。如果你说,我在附小读书,那么知道的人就会说,哦,附小袁老师外语教得好!所以附小的外语,跟别的学校比肯定比得过,袁老师教的班总名列前茅。不名列前茅是不可能的。
袁老师大眼睛,短头发,中等个,端庄,穿着永远得体,不戴项链,不戴戒指,不戴项链不戴戒指但没让你感觉到她没有钱,而是让你感觉到她比很多戴项链戴戒指的有钱,只化淡妆,轻描淡写,恰到好处,不哇啦哇啦跟学生说话。哇啦哇啦跟学生说话,永远有训斥的架势,是小学老师常有的毛病,这种毛病在袁老师当小学生的时候,在梅思繁爸爸当小学生的时候已经有,现在更加厉害。
袁老师和梅思繁爸爸同属三十多年前的小学生、中学生。袁老师高中毕业了,梅思繁爸爸初中毕业了,一个正准备考大学,一个正准备考高中,“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中毕业生不再考大学,初中毕业生不再考高中,大家都不再背书包,拿起笔做刀枪,天天写大字报。大字报就是用毛笔在大纸头上写,写好贴到墙上,批判这个,批判那个,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毛笔、纸头、墨汁、糨糊都可以领的,大量供应,如果谁胆敢不大量供应,就贴他大字报,批判他,打倒他,问他居心何在,那么保险他又立即大量供应了。
袁老师后来就没有再正规地读大学,而是自学,上业余学校,当了小学英语老师。
她教英语的名声逐渐大了起来。小孩子还没有进学校,大人就在说,以后外语如果是袁老师教就好了。
结果梅思繁的外语就正好是袁老师教。
我可以断定,如果梅思繁以后外语非常好,那么非常主要非常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小学的时候外语是袁老师教的,是因为在小学刚开始学外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袁老师的教外语的老师。
但是袁老师不做家教,不到处给人补课。现在的老师不做家教的很少。现在上课上得好的老师不到自己学校之外的学校给人上补习课的很少。大概是寥寥无几,寥若晨星。袁老师是寥寥无几寥若晨星里的一个。
家教和补习学校在上海满天飞。根本不请家教不上补习学校的小学生大概也是寥寥无几寥若晨星了。中学生也快寥寥无几寥若晨星。我的一个中学生朋友叫孙斌,他说他们班他们学校,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不上补习学校,别的人都是或者请家教或者上补习学校,二者必居其一。
但是到了高二结束的这年夏天,孙斌也终于憋不住要上补习学校了。这年夏天天气分外热,连续的36℃37℃38℃,38℃37℃36℃,可是他每天上午都要骑车到西南方向的一个大学办的补习学校去听课,外语听完听数学。星期一到星期五。这个大学离他家有很长一段路,公共汽车要开七站。头上无遮无挡,一棵树也没有,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骑着山地车在热浪里穿行,热浪滚滚,挥汗如雨。这是他自己打听得来的,自己跑去报名。他的妈妈知道了激动万分,油然感到孙斌有希望了。他的妈妈每当感到有希望的时候,就不叫孙斌——孙斌,而是叫孙斌——斌斌,这一天她不停地叫斌斌斌斌斌斌。
现在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把家教和补习学校看得似乎比正规学校、正常的上课更重要。很多很多很多的大人和很多的小孩。大人比小孩多。
大人要给小孩请家教,要让他们去上补习学校。大人这样做,是因为别的大人在这样做。别的大人这样做,我不这样做,心里会紧张的,会焦虑,会认为自己的小孩要考不取好的学校了,考不取大学了……
梅思繁的爸爸曾经这样过。梅思繁的爸爸曾经不是这样的,他说,这样干吗?干吗要这样?只要把学校的书读好了,还怕考不取好学校吗?但是他后来不这样说了,不这样问干吗干吗了。而是也送梅思繁去补习学校。去少年科技站的补习学校,去教育学院的补习学校。梅思繁在教室听,他就在外面兜,东兜兜,西兜兜,腿兜酸了就在教室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来。在台阶上坐下来的大人很多。有的看报纸,有的抽香烟,有的一边看报纸,一边抽香烟,有的既不看报纸,也不抽香烟,而是相互讲话。梅思繁爸爸则是既不看报纸也不抽香烟,也不跟人相互讲话,而是看着看报纸的抽香烟的一边看报纸一边抽香烟的和相互讲话的,因为他是个作家。他是个经常要写写小说的人。在小说里经常要写到别人怎样看报纸怎样抽香烟怎样相互讲话,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所以他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观察观察,体验生活。
孙斌的妈妈也曾经不是这样的。她说,这样干吗?干吗要这样?老吓人的!我们小时候什么家教、补习学校听都没听说过,不照样考取重点吗……她考取的是市二女中,她半辈子都在为她读过的这所中学自豪,一说起来就精神抖擞,眉飞色舞,喋喋不休,乃至于稍不注意,就肯定唾沫四溅了。而且看样子,她还会继续这样精神抖擞,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唾沫四溅半辈子。半辈子加半辈子等于一辈子。但是她现在不这样说了,不这样问干吗干吗了,不说老吓人的了。结果正好当她开始紧张、焦虑,认为孙斌要考不取大学了,考不取好的大学了,应该请家教,到哪里去补习补习的时候,孙斌主动报名了。真是不谋而合,天衣无缝!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一天,孙斌妈妈就又买了几盒龟鳖丸几盒多灵多鱼脑精。孙斌同志现在是早上吃龟鳖丸,晚上服多灵多鱼脑精。他原来是只吃龟鳖丸的,但是他们班级别的同学吃起这些东西来是直线上升,最多的已经达到五种了:太阳神,龟鳖丸,昂立一号,生命口服液,多灵多鱼脑精。——不夸张的!——不骗人的!是指一天吃五种哦。所以孙斌想,我只吃一种肯定不够,我会考不过别人的。孙斌的妈妈当机立断:再吃一种!就增加了多灵多鱼脑精。早上龟鳖丸,晚上鱼脑精。孙斌说:“感觉的确不一样!”但是过了一段日子,他发现,好像是心理作用。他妈妈说:“心理作用也要吃!”梅思繁考中学的那段日子,她爸爸也买过生命口服液给她吃。吃了两天,梅思繁就说:“我精力充沛了!”她爸爸说:“这么快,又不是老鼠药!”所以如果袁老师要上家教,要到补习学校去上课——只要她愿意这样干,那么到处都会请她,她会天天晚上在外面,一年到头忙不过来。这里上,那里上,出了东家进西家,出了南家到北家,穿街走巷,穿马路走弄堂。一个月挣三千块钱,四千块钱,五千块钱,但是她不挣这些钱。一门心思在自己的学校里上课,在自己的班级和教室里上课。认真备课,认真上课,认真批作业。
我们是不是要向袁老师致敬呢?
因为如果她不是这样,那么她教的班的外语还会名列前茅吗?
现在家教太多了。现在补习学校太多了。现在穿街走巷、穿马路走弄堂、一年到头忙不过来的老师太多了。现在原本应该在自己学校课上得很好,因为穿街走巷……结果在自己学校课没有上得很好的老师太多了——他们有的干脆不批作业,让家长批,批好签个名。家长如果没有批,他们要教育你:现在都只有一个小人,你们要对他负责哦!——她(他)让你负责。她(他)让你批作业。你又不敢问她(他):到底是你在当老师,还是我们在当老师?——忍气吞声,荒谬绝伦。
这样的莫名其妙荒谬绝伦的老师小学有,中学有,大学有。
向袁老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