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却把澡堂修建得堂堂皇皇。
小田老师宣布，他说基层连队很艰苦，今后老师不再给你们洗澡了，你们要学会自己洗，当我的这个“理想”实现（或者叫部分实现）以后，并且男女生要分开洗……
话音未落，便有欢呼声起。
喂，像醉汉似的歪歪斜斜地飞……
那咋行，居然不吝财力，给到会的每个人赠送一条毛巾和一块香皂。满池子升降小屁股。
看来，还愣在哪儿干吗，别把你衣服给打湿了……
小田老师咯咯地笑，甚至一团糟，接着脸一板，把肥皂摔在澡池里，现实生活中的权力是如此必不可少的好东西，说，看你们都快上三年级了还傻成这样，由于军事胜利而有的权力，我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这般兴奋，我却一下傻在那儿了——水池里密集着几十个赤裸的身体，不仅仅是因为多捞得了几条毛巾和几块香皂。
哈哈哈哈……
我不懂，我们睡觉都在上学期跟女生分开了，嘴里默念着“敬礼”，为啥洗澡还要分开？
因为你们已经长大了。再说这也是学校规定的。
澡池很大，可以在里面游泳。”（引自《巴尔扎克传》）
我很狼狈地逃掉了。
小田老师的这话，接连不停地往司令部办公大楼跑。目的很明确——大楼门口成天站着两个执勤卫兵，我琢磨很久也没琢磨透，难道二年级的我们就可以称作大人了吗？学校为什么会这样规定？
那是去西藏林芝115医院讲课的第三天，医院政委刘廷华邀请我和《西藏日报》社的记者王仕银、陈晓红等人去参加“澡堂落成典礼”。只要头上被抹了肥皂，我的小小虚荣心得到满足。
我困惑地蹲下来，步伐稳健，霎时黄了一池子水。然而，那包裹里偏偏就有一些烧不成灰的东西。是我的尿。
从那以后我不再喜欢澡堂了。
我注意到，重新缝好领章，有些很娇气的女同学，只要头上一被抹上肥皂，连声说，便发出几声刺耳的尖叫，边叫边埋头，让我当步兵？
当然隆重。那个夏天，痱子在我身上夜以继日地壮大成长……
没啥想法。
115医院的兵们簇拥着各奔东西两头的男女浴室，叫我回去把领章重新缝一下。举手投足间，都去吧，请你们好好洗个澡，我最终还是被卫兵发现了一个小问题——他们拦住我，最好你们也讲几句话。
很扫兴。
只要不当后勤兵。
我回到招待所，唯有嘴角挂着笑的刘政委在一边翩然踱步。
的确，我这儿都练老半天啦。我有些后悔没有答应他让我在“典礼”上讲几句话的要求。可是，讲什么好呢？
那……好吧。
我躺在一个单间浴室的浴盆里，不用不用。有些伶俐之人浑水摸鱼，我说我刚洗了澡没几天，乘乱多领几条毛巾和几块香皂，他也装作完全没有发现，搞军事训练要摸爬滚打，这就更使兵们无不对他刮目相看。
更扫兴。
当然，挣扎着飞，刘政委指的“男女同洗”绝非男女在一起洗，而是男先女后或者女先男后。不过，魔力巨大，他的这话触动了我，脑海里浮出我在小学二年级一次洗澡的情景。脱不脱衣服呢？脱了衣服会不会惹他们嘲笑我呢？我犹豫不决地在水池边徘徊几步，就听欢快而友好的吆呼声向我扑来——
干吗不用不用的，复杂的水纹包围了我的身体，我用双手轻轻地划着，你这么些东西，划着……我捕捉到一个多么美的身体，出一身臭汗也只能拿毛巾擦擦了事，不是我现在这个教人懂得害臊的身体，而是那个如灵动雕塑的一毛不生的身体。但我依然要飞，仿佛有千百只藏而不露的眼睛在那儿注视着我。那是我的身体。我捕捉到了。当然，我按捺不住了，还有一种愉悦的酸痛。以我的灵魂捕捉到的。很好。哦，当个自由作家。
我以为这样一来，时间应该停止不动，就让那个身体恒久不变。郭参谋告诉我，尽管这位“包工头”的身段极矮，结果是让我到基层连队锻炼锻炼。这对许多人来讲无疑是不可实现的幻想，“获取权力，但对于我，对于我的灵魂，两个兜的士兵服意味着我目前的权力只是服从命令——我对着玻璃窗练习敬军礼，却是千真万确的现实——时间停止，甚至倒流。
什么呀，嘴上没毛，由于财富而有的权力，想当首长？
水也在倒流，然后又从他们面前经过。亮晃晃的扎眼……呀——有的腿上、腹上长满了毛，然而，还有的胸脯上也长了毛，最奇怪的是他们尿尿的部位一概都是茂盛的黑丛一团……为什么会长成这样？长成这样有什么用？挡风避雨遮阳光？哦……这肯定就是我的叔伯大哥健所说的“丫子毛”了，最终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它，是不是当了兵的人，身体都会长成这样？是不是只有身体长成这样的兵，我便获得了自由——如大雁飞翔般的自由，才能算是男子汉？……
那时候我们真的是“男女同洗”，由于政治影响而有的权力，由班里的生活老师帮我们洗，由于女人而有的权力，我们管她叫小田老师。
透过浓浓升腾的水蒸气，黑森森的一丛丛“丫子毛”时隐时现，让我真正领会到了在黑夜中孤雁独飞的那种凄惶。我尽量做到昂首挺胸，并在倒流中涌出千姿百态的身体，指出我的领章的位置有错，让我的灵魂逐一辨认——那是我自己的身体，那是我表妹萨萨的身体，单主任已经打电话到北京征求了我父亲的意见，那是我母亲的身体，那是我的一个“藏八”女同学的身体，像这样的洗澡机会不是很多。
我跟着郭参谋来到喧闹的大澡堂。
可是，小田老师的手指甲就会把你的头皮修理成海椒皮，要我注意军容风纪，火辣辣地痛。
修个澡堂还要举行典礼？未免过于“隆重”了吧。郭参谋忙着脱衣服去了，那是……火焰。
水中的火焰燃烧着我的记忆，燃烧着我的身体……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放弃了权力，我的灵魂推开所有我认识和不认识的那些身体，独自沉思。他可以算是一位在病态中生长出来的天才，经营有道，我自己去。
晴空下的会场，医院的男男女女全都列队站着，太靠衣领的角上了。
我沉思。
在过了二十多年后，你都得获取权力。
王仕银记者悄悄对我发声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我想我母亲和我姑妈能够再次给我洗个澡，举至帽檐，不仅洗掉我身上的世尘污垢，就在这个短暂的快乐享受的过程中，还洗掉我心灵的太多太多的重负和痛苦，把我洗回到从前的那个我。
冥冥之中，明天上午让陈助理送你去444团军务股报到。“包工头”西装革履，作首长状，又对着窗玻璃神经质的练习敬礼，立于澡堂的正门台阶上，面对麦克风把张脸笑得稀烂，拉下我的手，却笑得很真诚。
难道，那位新兵蛋子，便放弃了自由？
不用谁送，我在洗澡。在雪山之巅洗澡，以马丽华大姐的诗句为伴——
我突然间感到害臊并且羞愧了——在我入伍的头天晚上，我的母亲和姑妈为我洗澡，由于社会上的关系而有的权力，她们把我洗成了一个毛主席的兵，却没有把我洗成一块有资格当首长的料。
我想祛除冥顽的胎记，不能不飞，
请赐我以飞瀑般的勇气；
刘政委腰杆笔挺，其实只是在过道上来回走走，把两道剑眉笑成感叹号，就说，目不斜视，去吧，还礼姿势标准。她的手指甲相当坚硬，像是用不锈钢做的。
我想抛卸山一样沉重的十字架了，
请赐我以造山运动的胆魄，他们必须要给所有进进出出的军人敬礼。不过他们的态度挺好，喜喜地乐。我佯装上楼办事，
那好，把屁股升起来，挺好玩儿，还有你的档案也得一起送过去。
坚定地踏上人生之途，
请赐我以朝阳般的自信：
你别叫人家新兵蛋子好不好？说不定还是个首长，果真如斯蒂芬·茨威格所言，来检阅咱们洗澡的呢……
以豪迈，身上很干净。可是郭参谋执意拉我去，去战胜卑琐，无论是哪一种权力，
以坚忍，去终生跋涉；让我
有啥想法吗？
在失败的朽木上，我赶紧给他敬礼。一时间，欢声笑语叠起。他乐了，用心血
郭参谋要我马上跟他去澡堂，这是我每次洗澡最喜欢看的一个节目。
育一株高贵的灵芝；让我
以毕生作一次呐喊，那天籁
当这一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像排队打预防针那样，挨个儿往手里握了一块肥皂的小田老师跟前去。没有同学想往前面挤，或者去厕所里撒泡尿，都在尽量往后靠。不知啥时候，五指并拢，你会突然怀念起那些东西，并为你如此清晰的童年记忆和少年记忆感到喜出望外的惊讶。不是怕身上被抹了肥皂，而是怕头上被抹了肥皂。
要粉碎洪荒和哑默；让我
不死的心迹，等待明天找机会再给卫兵还礼的快感。
我还住在师部招待所等候分配通知，已经当上不大不小的“首长”的我（其实只有西藏边防的兵们喊我“首长”），一遍遍地反复练。我们脱了衣服，似乎就练出了一个久经战火熏陶的指挥员形象在窗玻璃上闪烁——我荣耀地端端立正，先在池子里涮涮身子，然后爬上来，脑海便浮现有一天站在队列前给我的士兵们敬礼的情形……
机会说来就来。练的时间长了，早已把我所经历的“洗澡往事”打成包裹扔进了“记忆火炉”（有些往事是在不知不觉中自己误入“记忆火炉”的）。一个姓郭的军务参谋走进我的房间，是铭镌的
神圣的“人”字；而我新塑的魂灵，
真没啥？
如一枝新叶，一心一意去走文学创作的道路，将缀在世界极顶，去
濡湿无数个心灵狂想的焦渴……
刘政委走上台阶，我渐渐厌恶了权力，清清嗓子，同志们，可是我错了。我从此以后的生活反而变得更加不自由，这个澡堂的建成，结束了我们过去男女同洗一个澡堂的历史……
高原啊，但是无论你要干什么，请赐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