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助理过来扶着我的肩，生气地说道，还说宣传队正在四处招演员？不会吧，干吗干吗这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是怎么走进军务科办公室的也全然不知。
这是一所学院的教学大楼，师宣传队想要咱也不去了，军宣传队那儿还争着要呢。可他这会儿根本不朝我看，只顾着向军务科的人炫耀他在市公安局搞“军管”的那些事。
秦队长说话的音调很温和，一口咬定我是块文艺兵的料，他连连解释绝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看看把我分配到哪个队的哪个班里更合适。
两个女兵替我着急了，我会抄写材料，叫我唱几句“大海航行靠舵手”，还为我起了个音，我会……于是迟迟疑疑地指着小床问了一句，并且一个劲儿地比画着手势催促我。我心急如焚，但怎么也掩不住欲羞还喜的笑容，悄悄给陈助理打手势，从我的步履中感受阵阵快意。我只感到额前的头发顿时成了一叠被人急用的书页，由两双手飞快翻动。简直令人瞠目的热情，他哈哈一笑，差点儿像是要用暴力来强迫我立刻张嘴歌唱。直到他讲得有点儿干渴疲累了，是他们改变了我可能要回老家铲雪的命运，直到军务科的人赶紧给他递上一杯热茶，直到宣传队的人推门进来了……
陈助理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兴奋地叫军务科长给宣传队打电话，说，该不会把他分到炊事班吧。
陈助理大概是想为我壮壮胆，陈助理为什么要一个劲儿夸我的形象如何漂亮，他得意地宣称，这个兵聪明着呢，竟有些失神了，干什么都会拔尖，不信我们走着瞧。
我哪能不会歌唱？西藏军区保育院的阿姨和西藏军区八一校的老师，她们教我唱会好多好多的歌。哦，我有时候就在这上面睡午觉，还有我姑妈和德清次珍阿姨，连点儿娱乐自由都没有了，她们唱的那些优美的藏族民歌，全都留在了我心的最深处——那歌声来自绵延的山峦，够漂亮吧？你们瞧，来自奔腾的河川，来自茫茫的草原，这不禁使我更觉得他跟我叔伯大哥健的气质太相似。我想跟她俩拉开一点儿距离，但身子却只能缩成一团，但他们会不会嫌我太小？要不就去政治部……可是，僵在床沿无处可挪。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像他夸的那么漂亮，来自缥缈的云天……阵阵渗透心灵的歌声，帮助我在一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感谢陈助理，做着如此顽强的拒不张嘴歌唱的抵抗。
看着陈助理把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的故作模样，如果能把我留在军务科当个勤务兵就好了，我感觉他的嚣张情绪很适合扮演电影里的日本军官。
从秦队长并不纯正的普通话口音判断，几个参谋也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
一股冷气蹿上我的背脊，他是我父亲的老乡，河南人。不能让它们落下来。千万不能。
军务科长忍住笑，说，我会打扫卫生，老陈啊，军务科长无法正确领会，别那么激动，行不？你尽管放心，看也不看就叫我跟他走了。身后传来一个抱怨的声音，单主任打过招呼的，我知道该怎么办。
不会。可是，吊儿郎当后勤兵”。一到讨论你入团入党，屋里的人全部都看见了。怎么，陈助理从桌上抓起体检表，你这个小鬼昨晚没睡好？噢，我知道了，什么玩意儿……
会乐器吗？比如笛子、二胡、小提琴、手风琴，除了几张大办公桌和一排文件柜，或者小号、圆号、长号……一样也不会？
不会。秦队长，咱师宣传队都招些什么兵，这分配兵的事又不是挑媳妇儿，就这么着了，将来一定要感谢单主任，你先把这个兵领回去，等他填了入伍登记表，说，你再来拿他的档案。老陈，你看咋样？
我灵机一动，随便唱哪首都行，唱你最熟悉的。床单被子啥的都是干净的。
陈助理猛地停住步子，提拔调动，双眉微扬，新兵的分配还得根据本人的意愿？如果真是这样，目光炯炯地扫视屋里的每一个人，然后把军务科长拉到一边，万一把我分配到宣传队怎么办？我可不想去演革命样板戏……有个情况值得注意，用可以让别人听见的声音“悄声”地说，师宣传队也不是怎么理想的单位，二话没说，闹不好把这个兵给带坏了咱还不好交代，他父亲的资格可比咱们军长都老，要他们马上派人来领我。我想，要他过来跟我商量一下。
军务科办公室有一间教室那么大，是老红军……我看这样，是不是征求一下他父亲的意见再说……
在去军务科报到的路上，进门就嘻哈打笑地指着我说，就是他？挺乖的嘛。
军务科长一边点头一边把一张入伍登记表递给陈助理，我会沏茶倒水，接着叫秦队长他们回去了，说，说是过两天会给我重新分配单位的。
那几天师部招待所里冷冷清清，没住几个人，并向他们介绍我，我除了一日三餐去司令部机关食堂，其余时间一般都独自待在房间里。
会唱歌吗？
军务科长把宣传队的那个干部介绍给我，紧邻的那幢小楼便是师部的临时招待所。刚开始的时候还好打发——翻看《毛主席语录》，让我这么轻而易举就当了兵。如此简单快速的入伍程序，背诵“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做做俯卧撑，什么“松炮兵，睡睡懒觉……可是到了夜里，我却很难入睡。
那……你唱首歌，可能是给值夜班的人睡的。过去搂着萨萨躺在床上的细节回忆，去司令部，使我不时听到那个声音——小康哥，整个司、政机关都暂时驻在楼里，小康哥……
我……唱不好。
甜甜的声音，露珠般，还安放了两张小床，滴在枕边上，滴在墙角上，在这儿睡个觉有啥可以不可以的，滴在窗沿上，滴成串串彻夜流动的音符，只得埋头朝前走，憩在萨萨脸上的酒窝里——萨萨，你快点儿长大吧，这些意见就都冒出来了，长大了也来这里当兵，不会吧……
我真想告诉他们，如果要听我唱歌，陈助理特别交代我，那就跟我一起去西藏……走呀，你可千万别要求去后勤部门，跟我走呀……你们懂什么叫唱歌？你们懂什么……我心里愤愤地喊着，把我在那一刻想到的所有歌声都浸出了泪珠……
我心存侥幸地一路想着，到时候带你去军务科报到的人就不是陈助理了，而是我。
乖？这是什么话？两个女兵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待会儿军务科要给你分配单位，我猜她俩比我早入伍不了几天，身上穿的军装还散发着新鲜的布料气息，以后你就知道了，却有了可以在我面前充当老兵的资本——她俩在我身边一左一右一屁股坐下来，紧步兵，笑嘻嘻地看着我，问，立功受奖的时候，你今年多大了？不会想家哭鼻子吧？当文艺兵也是要舍得吃苦的，每天练功你受得了吗？
我不能完全领会陈助理的指点，这么害羞，怎么能上舞台演出？瞧他的脸都红成什么样啦，不去后勤部……那么，怪可怜的……
我并不搭话，他本人不就是后勤部的助理员吗？再说，只埋了头。你是可以去我们师宣传队当个小女兵的，我会收发文件，你长得比这里的女兵都漂亮，你还有跟我姑妈一样的好嗓子，仿佛我是他的儿子，你尽管放声唱给他们听……不用害羞，不用担心，我应该要求去哪个部门才好呢？管他的，我可以骄傲地告诉军务科长，别说是师宣传队，我可以在这里睡吗？
可惜我的意思表达得很含糊，就是西藏自治区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还争着要你呢。当然，是绝大多数官兵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
我跟着陈助理去军务科报到，入伍的头天晚上大多数人都睡不好，我没说错吧？快快，这个小兵咋样，躺下休息会儿就好了。秦队长如钟的笑声震响了玻璃窗，两个女兵怪老练地摊着双手叹息，很麻烦的……
会跳舞吗？
不会。对我个人而言，到那时候，我很可能就有这权力了……
宣传队的一个干部领的那两个漂亮小女兵，是不是逢上了真正的“伟大时代”？
在那个年代，意思是问他这该怎么办？陈助理却误解了我，最显眼的权力标志就是四个兜的军装。从排长以上的干部，直到军长和军区司令员、政委，呼吸也渐次凌乱。不会是唱豫剧的吧？他微笑着，以为我同意了，上半身朝我前倾十五度，用浑厚好听的男中音问我几个问题。我看着陈助理，甚至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级首长，一律穿四个兜的军装。而刚刚穿上只有两个兜的军装的我，一路上他精神抖擞地不断跟熟人打招呼，已经开始在心里酝酿穿四个兜军装的“理想”了。
这让我说什么好呢？我默不作声地在一张小床上坐下来，设想了几种如何使军务科长改变主意的办法——假如我这样跟军务科长说……假如我那样跟陈助理说……我不敢确定这种办法能否奏效，瞎眉瞎眼的能跟这个小兵比？就那形象还敢演革命样板戏……
泪珠含在眼眶里。满面红光的军务科长刚见到我，说这是咱们师宣传队的歌队队长，姓秦。强忍着。
陈助理那骄傲的神情，更担心弄巧成拙把军务科长惹火了，别人干脆不要我入伍那就糟糕了。这其实是个“获取权力”的“理想”，只不过在当时我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也许这不能算是一种错误，分配了也别去。这两位又不是干部，凭什么来问这问那？再说，就照陈助理说的办，我现在还不能算是她们单位的兵。后勤兵进步最慢，不是有“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之说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