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装卸队的最后命运是,一部分家庭生活特别困难而身体条件较好的妇女,可安排到南站货场做临时工,但是,不能再叫三八装卸队。至于为什么,领导是这样回答的:伤员还在医院躺着呢,也许得躺一辈子,你这个三八装卸队能养她一辈子吗?
秀哑口无言。曾经的荣誉,曾经的自豪,都因这个事故而烟消云散。秀迁怒于张段长,见着他那些茶缸子上的红字,眼里就冒火。乘凉的时候,趁着他上厕所去,竟把搁在小竹椅上的茶缸扔到了一群孩子脚下。孩子们拿它当球踢。等张段长拾回来,那只茶缸已被踢瘪了,上面的搪瓷斑斑驳驳,字迹也残缺不全了。
张段长也不吱声,用力把它掰回原状,在树下抓了几把泥土。显然,他准备用它栽葱栽蒜,或者,栽上几茎太阳花。
奶奶隔着厨房窗户看得真真切切。夜里,等鹰啊厦啊都睡下了,奶奶边烫脚边对秀说:那些茶缸子是人的宝贝呢,你咋像个孩子,给人扔了?那不是要人的命吗?你没见人难受的?
秀说:俺一见他那倒霉样子,就心烦!
么事都得论理。俺一辈子怨他不假,可这个事故能怨人吗?人在办公室好好坐着呢,出了事,他是领导,临退休摊上这个责任,够冤啦。俺自个儿心里有数,可别再给人脸色看。
秀说:这个事故又让俺想起干爹的死啦,气的。
今儿的热水够烫,奶奶嘴里哧哧的,不时把一对小脚提起又放下。一辈子的怨恨,好像都融化在足够的温度里。人记得那死鬼的忌日呢,人年年给那死鬼烧纸呢,而那个日子却被自己忘却了。一个小小不然的事,可能决定奶奶一生的爱憎,何况,那天夜里楼上张婆子让她一直感动着。
奶奶说:秀啊,装卸队散就散了吧。庄儿枣儿都出去了,两个小的接着该去念技校,年岁不饶人,你别再干啦。
装卸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扩建东站西站,新建南站,头一阵子还是义务劳动,妇女们流了多少汗水呀。到头来,为这个事故解散,俺觉得憋屈。说着,秀泪眼汪汪的。
奶奶却笑了:憋屈么呀。俺可是妇道人家。男人好好的,孩子好好的,俺心里乐呵着呢。你看看俺这皮锤似的小脚!俺能不憋屈吗?可俺一辈子憋屈自个儿,咋过日子呀?赶明儿,去找个木匠吧,赶紧给庄儿准备家具。俺寻思,他该有对象啦。
庄儿的对象是谁,不知道。枣儿的对象明摆着,就是生产队长的儿子,叫桂东。他是回乡务农的高中生,能写一手好文章,还有一副好嗓子。
没过几天,枣儿放暑假回来,桂东竟闯进孙家来了。枣儿向家人介绍说他是自己插队时的战友。可这位战友特别能战斗,转身就去厨房找铁镐和柴刀,帮孙家把两根废枕木给劈成了柴火。没过几天,他又来了,拖来了五百斤煤灰,当即就动手,给做成了煤饼。冷眼瞅着桂东在忙活,秀说:乡下正双抢呢,你别耽误了挣工分。奶奶说:俺孩子都大啦,这点活儿谁都能做。可桂东死皮赖脸的,谁都拦不住。也是无奈了,孙安路干脆发话道:既然你热爱劳动,你不妨拉些红石来,贴着那两棵白杨树替俺盖一间房子吧,孙庄结婚没房子呢。
这没难住桂东。不出一个月,人家硬是凭着自己的单枪匹马把房子盖好了。石匠木匠泥水匠的活,他都会。在整个铁路新村违章搭建的房屋中,那座小房子成为典范之作,来参观的女人络绎不绝。
人们的啧啧赞叹,让孙家陷入了被动。秀不住嘴地抱怨丈夫:你看看,人把房子盖起来了,你欠下人的啦。由着这死妮子跟人好,可往后咋办呀?一个大学生嫁给农民,叫人笑话呢。
孙安路也傻了眼。他把球踢给奶奶,说这死妮子都是你惯得这么任性,就忙着打呼噜去了。奶奶气得把蒲扇一摔,说:咋怨俺呢?俺替你拉扯大这些孩子,倒是俺的不对啦?
气归气,奶奶却是心疼枣儿。奶奶对枣儿说:你俩这样粘糊,往后咋办?你真要嫁给他呀?俺就不明白,你在乡下才过多一会儿呀,咋能这么死心眼呢?
枣儿说,自己真的爱上人家了。在乡下,他全家对她可好啦,不让她受一点累,吃一点苦。人家现在虽是农民,但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人家唱的山歌可好听啦。枣儿也学会了其中的一首。枣儿轻轻的,却是痴痴地唱起来——
郎在高山唱山歌哟,
姐在房中哇织绫罗,
咯个山歌唱的是咯样个好,
唱得阿姐是手软脚软脚软手软,
织不得绫罗是射不得梭,
我绫罗不织听山歌……
奶奶果然脚软手软,却是吓的。奶奶悄悄告诉秀:快别难为孩子啦。不由着她,俺就怕她学楼上的张凤呢。她在上海念大学,人跑了都知不道。
谁知道,范站长两口子倒是热心。他们在屡次参观那座小房子后,竟主动表态说,要叫大女婿把桂东弄到公社去当干部,今后再想办法调到市里来。奶奶问:人能听你的吗?那喇叭哇哇的,别是还憋着一肚子气吧?
范站长挺心虚,但仍梗着脖子:他不还是俺女婿吗?
眼见孙家忙着搭建房子,多多来得特别勤。奶奶知道多多回心转意了。范家也看上孙庄了。要说,庄儿和多多起小就要好,这俩孩子挺般配的。可多多和金华好了一阵子,伤了庄儿的心。庄儿能愿意吗?
赶在枣儿返校之前,孙庄家来了。那天特别热,阴凉地里也像蒸笼似的烤得慌,闲聊的男女都钻进了门洞。这次孙庄捎回来的是西瓜和梨子,各一麻袋,还有满头大汗。
进了家,他就忙着分西瓜,每户邻居一只。梨子呢,挑挑拣拣的,分成了两份,好的是送张家的,剩下的歪瓜裂枣是自家的。奶奶说:你不得给多多送些去呀?
庄儿说:这种梨子特别甜,可吃梨子不能喝水,一喝水就跑肚拉稀。多多是播音员,离不开水。等中秋节我给她捎柚子。
奶奶说:楼上老张都成煤水车啦。你可别叫人蹲在茅房里出不来。
庄儿说:奶奶,你知道张凤到处跑,为么吗?她想叫我去找她。她去哪儿,都写信告诉了我。可我哪有那闲功夫呀。她太淘气了。不过,淘得挺可爱。
奶奶说:她喝过你妈的奶。要说,俺也心疼她。可那叫淘气吗?别是么毛病吧?你赶紧地找一个吧。要不然的,赶明儿一个藏猫猫跑到越南去了,一个踏破了俺家的门槛。
孙庄把梨子送到楼上,带来了羞答答的张凤。庄儿说:奶奶,我和张凤说好了,春节结婚,让你早点抱上重孙子。
奶奶顿时来了气:一辈子的大事,你还没放个响屁呢,就要结婚啦?你是成心气俺吧?
庄儿说:新线就快建成了,我希望早点成家,以后就留在新线工作,那儿需要人。结了婚,张凤也好解决工作问题,组织上总要照顾夫妻关系。她高中毕业在家闲着也不是个事。
奶奶更气了,骂道:鳖羔子,你翅膀硬了,撂下家不管啦?你是老大呢。枣儿在上海念大学,往后分配去哪知不道。俩小的,不也得远走高飞?你说说,为么呢?
庄儿说:我何叔叔说了,我留在新线工作更有前途。
奶奶嘴角又泛起了讥嘲的笑意:别是你高阿姨说的吧?她就想把你从俺身边糊弄走,她好使唤你。
奶奶瞅见张凤一脸的不自在,又说:俺老啦,管不了你啦,你还给人做报告呢,人模狗样的。往后你也别认俺啦,哪来的一个小脚老太太呀!
庄儿攥住张凤的手,说:明天送枣儿上车,我就去请木匠。我们要打捷克式。
张凤用力点点头。她穿着范家发明的那种纱布汗衫,膨胀的胸脯把纱布撑得紧绷绷,但见两只花骨朵儿颤颤地抖动,呼之欲出似的。
安芯和安芸生的都是儿子。闲下来的秀,终于有活儿干了,这边要招呼木匠,那边要伺候两个产妇,几头来回地跑。忙得忘记了三八装卸队,人也开朗了。这时,鹰儿已去念技校,学的是驾驶内燃机车。秀问安路,么叫内燃机车呀。安路说烧柴油的,往后烧煤的火车头得淘汰啦。俺没赶上驾内燃,要不然,俺就能天天穿白衬衣啦。
秀黯然神伤,喃喃道:难怪的,俺是烧煤的。
做了奶奶的杭州妈妈,却是特别亢奋,孩子一旦抱在她手里,谁也夺不去。她一遍遍地给孩子哼绍兴戏,还告诉孩子,好些名角又出来唱戏了,她们有上海的哪个杭州的谁们。这些消息都是买包子的旅客带来的。一旦孩子尿片湿了,她总是大呼小叫地抱着孩子来孙家,让秀和奶奶给换。她说她的手还得替旅客抓包子呢。气得奶奶直瞪眼。奶奶迁怒于那绍兴戏。
厦儿见奶奶不高兴,便唱道——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卖包子老行家,
没等天明卖包子,
一边卖,一边叫,
今天的包子真正好,
一角洋锂就能管个饱。
奶奶扑哧笑了,从枕头下掏出了一个手绢疙瘩,里面裹着她的私房钱。她叫厦儿去买一台红灯收音机。买来后,马上调出了山东台,山东台常播山东快书、山东柳琴,还有奶奶喜欢听的天津时调。奶奶说:俺不会唱,俺不会请人来唱吗?俺就不能让俺外孙子起小学她那娘娘腔。
于是,俩亲家又为孩子唱开了对台戏。一旦隔壁抱着孙子唱起“心肝肉啊呀宝贝肉”、“福也大来量也大”,奶奶就赶紧从秀怀里夺过安芸的儿子,一边逗着外孙子,一边拧开收音机。孙家这边回击的便是“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那武松学拳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厦儿放学一进家,嘴里也是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地唱着“旅客们手里提包裹,不是上车就是下车”。奶奶对着气窗大声嚷道:谁说的!还有卖包子的呢,还有抓特务的呢。
因为于金水和外孙子,奶奶疼安芸了。每天半上午、半下午该到点时,她就早早地瞅着窗外盼安芸家来喂奶。她对安芸的孩子反复地念叨:俺的小乖乖,车头爹车厢娘,娘不随爹爹闹心。你娘是个好闺女呀,车皮子自个儿跑南方来挂车头啦。要不然的,俺见着你爹那光棍汉才闹心呢。俺就觉着你娘是俺的亲闺女呢,那“蹄子”咋能养下这个好闺女?你说说。
这一年,雨水特别多。中秋节一过,又连着几天飘起毛毛雨,天气也凉了。两个孩子的尿片都是秀洗的,晾满了孙家的里外屋,还延伸到大门洞。奶奶天天守着煤炉烘尿片,楼下楼上弥漫着尿骚味。
雾一般的毛毛雨,把合欢城包裹得像一只巨大的蚕茧。一台内燃机车忽如咬破蚕茧钻出来的蛾子,悄悄从铁路新村道口驶过,却被孙厦发现了。他大呼小叫的,领着一帮孩子,追到了西站。好些妇女也跟着去看稀奇,包括手里攥着尿片的秀。已经入库的内燃机车,就停在机务段门前,嗲嗲地鸣着风笛,不知是和邻近的几台蒸汽机车调情呢,还是奚落着它们。大人孩子一个个傻傻的,围着内燃机车直转。
蒸汽机车和人们一样好奇。它们瞅着内燃机车,也像是瞅着一种怪物。它们哧叹哧叹地哼哼着,憋着一肚子气似的,有的憋不住,恼了,就冲着人们放汽。汽浪搅着毛毛雨。所有人都成了白头发、白眉毛的小老头。
内燃机车不用调头呢。就是说,随着蒸汽机车被淘汰,三角线和煤台、水鹤都将荡然无存。其实,眼下许多事物正在悄然改变。靠臂板发布进站信号的扬旗已经被信号灯所取代,站场上因为改用电扳道,参差错落地散布在股道间的扳道房,全被拆除了。
秀家来对奶奶描述着内燃机,总也讲不清楚,奶奶便说:快领俺去看看。俺儿子是开火车的,俺知不道火车长么样,还不叫人笑掉大牙?它是爹呢。
正巧于金水来取尿片了,他说:我领你去杭州那儿看吧,他么火车都有,还有带辫子的电力机车呢。
奶奶白了他一眼,说:瞎咧咧!他有的是马桶,八辈子都用不完,现在有儿子啦,往下传吧!就是累了俺啊,你看看,俺家到处挂旗子,天天像新线建成一样喜庆。要叫俺说,你不是住在俱乐部戏台上吗,这些尿片不能晾到那儿去吗?那儿宽敞呢。
于金水乐了:行啊,放电影也不用挂幕布啦,多省事。要是放《地雷战》,那孩子埋的地雷,连气味都出来啦,就像外国的立体电影。
于金水还是搀着奶奶去了单身宿舍。推开安芯的房门,掀起杭州用糖衣做的一嘟噜一嘟噜的风铃门帘,就见挂在墙上的一幅怪怪的画。那是杭州用来自拐五三上的鸽子羽毛粘贴而成的。杭州坐在轮椅上,扒着床,摆弄着一些玩具似的东西,仿佛一个顽童。
奶奶问:你自个儿在家鼓捣么呀?
杭州笑了笑。这两年,他发胖了,行动更累了,从年初起,就没再上班。于金水送他好些书,他看不进去。于金水教他写文章,他不耐烦。谁也想不到,这个大男人忽然迷恋上了编织,成天两只大手忙个不挺。他给自己父母织,也给孙家老小织。给奶奶织的是黑色的对襟毛衣和带围脖的风雪帽,给秀织的毛衣有高领的,鸡心领的,还有背心和毛线裤。这还不算完,接着,他让孙家的热水瓶裹着毛绒绒的筒裙,让桌子腿套上了护膝,让水壶把、铁锅把戴上了护耳,让写字台盖上了毛线毯,让收音机穿上了马甲,如果孙家有自行车,他还会让它戴上护套。他的小家里就是线织艺术总汇,线织艺术把他家的家当装潢得富丽堂皇。每次给孙家送毛线织品来,他眼里便闪烁着对这种民间艺术的迷恋。奶奶曾暗暗笑话道:咋不给马桶打件披风呢?
发现杭州手巧,于金水从俱乐部搬来了一大纸箱火车和轨道的模型。有些是各个时期举办展览积攒下来的,有些是他出差到外地买来的。这些模型拼装起来很方便,一截截的轨道相连,就是浙赣线、鹰厦线。配上扬旗、水鹤、扳道房,就是一座座火车站。一些消失的和即将消失的老东西都保存在这里。
杭州在床上建设的火车站,已经投入运营,有东站、西站和南站,正如华东地区的铁路枢纽合欢站。东站忙碌地进行编组作业,西站紧张地迎来送往,南站吭哧吭哧装车卸车。票车和货车车厢都是铁皮做的,上了漆,比奶奶做的馒头更小,挺精致的。火车头呢,有各种型号的蒸汽机车,胜利呀建设呀,还有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不过,它们都是以电池为动力,拉上车厢,就能风驰电掣。
于金水告诉奶奶,谁是内燃机车谁是电力机车。奶奶感叹道,人真是聪明啊!要是火车都不烧煤了,哪来的煤核呢?亏得那会儿人还没发明出这些个来,要不然的,俺和孩子还不得饿死呀!
于金水哈哈大笑。接着,就要杭州赶快发车,让奶奶开开眼。杭州却不急。他还要把铺满一床的线路布置得像鹰厦线似的。他拿枕头枕巾婴儿衣和尿片,充当武夷山,有陡坡有隧道有桥梁。一按火车头上的开关,一列货车飞驰起来。从床尾驶向床头,又从床头返回床尾,如此循环往复,不肯停歇。
奶奶一直瞅着,看花了眼。奶奶说:它咋能跑得这么快呀,转得俺头晕。杭州啊,这是给你儿子做的吧?他才多大一点呀,能玩这个得到六七岁。
于金水说:他自个儿玩的。从安芯休完产假上班去,他就鼓捣上这个啦。兴许,将来他有了钱,要收购各种火车头、各种车厢,开一家火车博物馆呢。
杭州抓起带辫子的电力机车模型,对于金水说:我在琢磨,怎么换成交流电,让它成为真正的电力机车。还有,这些扬旗呀信号灯呀,都可以接上电源,让它们亮起来,道岔也可以动起来。这样就更加逼真啦。
于金水说:我在北京上海看见过,可买不到。你就自己动脑筋改造吧。还可以叫奶奶帮你捏些面人,车上站上得有人呀。
奶奶说:俺捏兔子刺猬能行,捏人只能捏个嫦娥。可捏不了你们这些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