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也奇怪,安芯和安芸几乎同时在绵绵春雨中怀孕了。将和她们一道做母亲的,还有周葱花介绍的那几个调车员的妻子。白杨树上的芽苞也在悄悄鼓突肚子。春雨似乎是众多生命共同的父亲。
被春雨淋湿的季节,最容易染上相思病。才去插队不久的枣儿赶上了恢复高考,考上了上海铁道学院,谁知道,她竟叫生产队长的儿子送她去入学。她果然和队长的儿子好上了。秀忧心忡忡地对安路说,虽说这闺女考上了大学,也不是省油的灯呢,怕是要嫁给这个老表啦。在安路眼里,铁路才是他的儿媳妇和女婿。他勃然动怒,骂道:奶奶个熊!这死妮子还是铁路喂大的!别认她!由着她嫁公社吧,让她做一辈子老表嫂吧!
在这个季节,经常偷偷扒车去找亲妈的高中毕业生张凤竟失踪了,两个月间,杳无音信。宁赣铁路将要建成,传说新线将招收一批铁路子弟去沿线站段工作,每个家庭可照顾一名子女入路。张段长执意要把机会给孙子。开始,人们都以为张凤离家出走与此有关。
楼上张家一个个急疯了,在寻遍合欢的每个旮旯之后,三个男人兵分三路。张卫国走浙赣线沪杭线到上海,再经沪宁线由南京长江大桥过江沿津浦铁路一直北上,拐向东北绕了一圈方折返。东北有张家闯关东的亲戚。张段长呼啸着走陇海线去了大西北,由西北再辗转西南,先后到过成都昆明贵阳柳州南宁,很可能还到了中越边境上的友谊关,最后经湘桂铁路京广铁路到汉口。他要寻访的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友。懵懵懂懂的张龙,则扒着货车茫无目标地乱窜,包括满载肥猪的棚车和装着磷矿石的高边车。他身上被沿途的铁路员工用各种颜色涂满了天南海北的站名。他厚实的胸脯一边是苏州一边是杭州,肚皮上有福州漳州和厦门,株州广州被写在后背和屁股上。人们肯定是用这种方式给他挂上货运标签。根据这么充分的线索,大致可以绘制出张龙的运行图。
张凤却是被母亲高山青在贵溪站的月台上逮住的。张凤虽身无分文,却也基本走遍天下,至少有铁路的地方就有她的足迹。她捡回来的车票就是证明,她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掏出来一看,有坐票、硬卧票、软卧票以及站台票等各种车站常用票据。显然,她是在出站口捡的。仿佛她走南闯北辗转千里,就是为了收集各种车票。
高山青在把张凤送交给张家时,跟张段长夫妇干了一仗。她扬言,张家再气走孩子,她就要让张凤改姓,叫高凤。
事后,张婆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奶奶诉苦:张凤咋是俺气走的呢?她是俺孙女,俺能不心疼吗?你说说,这闺女为么呢,成天蔫蔫的,还一阵阵犯迷糊,说的胡话可把俺吓坏啦。为招工,也不至于呀。新线苦,俺不是怕她受罪才留下她吗?这死妮子还念着要走呢。别是有么心事吧?可他爸爸翻看了她的日记本,也没见么不对呀。
顾忌着高山青的警告,张段长想出一个对付孙女离家出走的妙招:一旦发现张凤出现周期性的异常,即往她的衣服口袋里塞一些烟花炮竹,企图借查禁危险品的铁路警察之手,堵住她的茫茫前路。这一招起初很管用,头两次,张凤果真叫站上的警察扣下了,并通知张段长去西站派出所领人。第三次,张凤是上车后给撵下来的,第四次则是火车跑了几站路才发现她身上携带的危险品。张段长第四次去领人的时候,派出所发火了,当上所长的小蒋也不管人家大小是个段长,竟双手叉腰训斥道:这么大的爆竹叫爆竹吗?叫手榴弹!你把她武装到牙齿了,你打算让她杀身成仁,演一出荆轲刺秦王?还是要炸火车?你对谁不满呢?是不是要退下来了,心理不平衡?事业总是后浪推前浪的嘛。
好像人家占着茅坑不拉屎似的。张段长一肚子恶气没处撒,恨不得弄些白粉给孙女揣上,叫她作为毒品贩子落入法网,这样全家才能安生。说着气话,摔着课本,包书的画报纸散开来。张段长终于窥破了孙女的心事。
语文课本的封皮内侧,是孙庄的照片。那是刊登在人民画报上的一幅摄影。孙庄在宁赣铁路工地上指挥铺轨呢。他嘴含口哨,手持小旗,威风凛凛,英气逼人。这时,张段长相信,孙女一定在暗恋他。
一追问,张凤先是委屈得直撇嘴,接着,失声痛哭,骂着臭孙庄坏孙庄,掀去了床上的草席,把藏在下面的几张报纸都撕碎了。一把把扔出窗外的碎纸片,纷纷扬扬,顺风刮进了楼下的孙家。这是《前线火车头》,上面也有孙庄的照片。被奶奶一把逮住的纸片,正好有孙庄的脸。于金水早已告诉奶奶,孙庄最近常上报纸呢,他成了宁赣线上的青年标兵啦。奶奶把从窗户刮进家的纸片都拾了起来,摊在床上,再戴上老花镜,拼贴着报纸上的图片。孙庄和许多小伙子抬着钢轨。孙庄和视察工地的大领导紧紧握手。孙庄头上缠着绷带仍奋战在工地上。孙庄拄着拐杖憨憨地笑着。看着看着,奶奶脸色煞白。她看见血渗透了绷带,看见他的膝盖好像弯不过来了。奶奶喃喃道:这个鳖羔子!干起活来咋和老颜一个样,不要命啊!
奶奶大呼小叫的,总算把儿子从呼噜中唤出来了。奶奶说:你上辈子别是属蛤蟆的吧,白天呼噜夜里呼噜,缺觉缺得这辈子睡不够!你看看,俩大的,一个死心眼,一个不要命啦,咋不管管呢?孩子不是你的呀,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楼上扔的这些纸,咋就飞进家来了呢,别是么凶兆吧?你快去宁赣线看看去!
安路瞅瞅铺在床上的报纸,不耐烦地说: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吧,人好着哪。年年先进,年年优秀党员,刚当上副队长啦。不好,能上报纸吗?又是奋不顾身,又是身先士卒的。赶明儿,他自个儿就家来啦,铁中团委请他回来给学生做报告呢。
奶奶将信将疑:你咋知道的?
安路告诉母亲,孙庄常给自己写信,都寄到机务段去了。他不便透露的是,自己读着孙庄来信的心情。那些信,说的是一个青年的成长,如何实践人生理想,如何紧紧抓住机遇,如何充分发挥自己,字里行间洋溢着得意春风。显然,孙庄给父亲写信,既是为当年脱离关系做解释,也是为重返家庭做铺垫。然而,安路同时也读出了一种酸涩的意味,那就是对父辈的质疑。
寄到段里,为么呢?他不记得自个儿家的门牌号码啦?铁路新村十八号附一号,不是他家吗?这一刻,奶奶的眼睛炯炯放光,那光芒让人心里发虚。
安路赶紧说:他念着你啦,问你身体可好,叫你别再去给人做活,多吃些好的。他不是把工资都寄家来了吗?叫俺别存着,让你花,想要么买么,还要给你买块上海表呢。
奶奶说:俺一个小脚老太太,戴块手表,像么呀?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说着,奶奶伸手向安路要信。安路说,信都落在段里了。奶奶便问:这鳖羔子说哪天回来?
奶奶记住了那个日子。她通过铁中的学生,感知着那个日子渐渐临近的脚步。先是鹰儿厦儿证实了学校要请孙庄做报告的消息,接着,就见楼上的疯姑娘张凤每天换一身衣服,出去进来的,笑成了一朵花,还哼着歌。那闺女个头像她妈,长相像卫国,高挑又丰满,越长越俊了。那几天,张凤遇见奶奶,嘴也甜了,说学校已经贴出了欢迎致敬的标语,说学校的洋鼓洋号都搬出来了,说会场都布置好了,就设在操场上。奶奶慢慢咂巴出味道来,她对秀说:俺只当老张家重男轻女,把闺女气得离家呢。别是和俺庄儿有么事吧?庄儿自个儿积极得不要命,可别要了别个的小命!
那个日子是五月四号,五四青年节。连着几个大晴天后,天气燥热得能叫人扒皮,范站长把大蒲扇找了出来,抹去上面的积尘,吧嗒吧嗒地往裤裆里灌风呢。范站长现在不似从前那么讲究,敢于光着膀子出门乘凉了。他坐在白杨树下的女人堆里,一个劲地夸孙庄。他说,起小看大,那孩子才多大一点呀,就有了理想。黄辣椒说,抓特务也叫理想吗?那会儿他把奶奶闹腾的!范站长说,对于孙庄那叫理想,他想当英雄。对于别的孩子,那叫妄想,为的是逃课。孙庄现在不是出名了吗?人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不像有的人,这山望那山高,敢跟组织上讨价还价呢,挑肥拣瘦的,当了汽车司机,今儿撞倒一堵墙,明儿压死一条狗。范站长指的是金华。他的发言预示着夏天来了,多多和金华的冬天就快到了。
奶奶没吱声。她很专注地缝着婴儿衣。多稀罕呀,她盼着抱外孙,马上她就是两个外孙的姥姥。不过,这会儿,她并没有迎接外孙的心情。她好像在努力强迫自己忘掉好些事,一心一意沉浸在手头的活计里。仿佛,针线活儿才是她的幸福所在,快要完成的那些婴儿衣才是她的人生归宿。
这时,从楼房拐角处传来吉普车的喇叭声。周葱花对着范站长尽是白肉的光膀子给了一下:李主任又来啦!李主任就是李振强,当年被范站长大义灭亲的大女婿。如今人家成了合欢地方上的领导。李振强下放返乡后,做了一阵子临时工,又回去当生产队长,一步步当到公社革委会主任,最近摇身一变,又成了市里的副主任。李振强的发迹,恰恰得益于前几年保护了一批下放干部。因此,他的吉普三天两头地开到范家窗下,喇叭哇哇的,就像他从前受了多大冤屈,要跟岳父翻旧账似的。气得范站长每每听到吉普的喇叭声,便骂:这简直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啊!
范站长说:老子当年处理他错了吗?没错!俺现在是管不了他了,要不然,就冲他这态度,当时俺得坚决开除他的路籍!
周葱花嗲嗲地又给了他一下:你这人呀,一辈子认死理。看起来平易近人的,可原则性太强了。所以,才会得罪广大群众,挨揪斗。官复原职后,还是不接受教训,害得自己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连放个响屁都有人往上告,在副站长的位子上老坐不稳。人家李主任是来教育你呢。人家当大队书记、公社书记时也像你当年那样铁石心肠,能有今天吗?
范站长气哼哼的:他是老干部吗?他玩忽职守!照你这么一说,我是迫害他啦?
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并不是李振强,而是庄儿。是宁赣铁路指挥部的吉普送他来的。一下车,他便被一群中学生簇拥着,挨得最紧的正是张凤。张凤大喊一声:奶奶,你家孙庄回来啦!
首先迎上去的是范站长。范站长说:好小子,长得这么高啦!比你爷爷你爸爸高得多。还结实。就像沙家浜里唱的黑铁塔。嘿,给家里捎的么呀,青椒,四季豆。这孩子,你还当是六零年呀!
拎着两只大网兜的孙庄叫了声范爷爷,说:还有萝卜干!这个季节没萝卜,要不,我就带两麻袋回来,一袋白的,一袋红的。
范站长乐了:那你家就真的变成地主啦!
黄辣椒和别的女人都啧啧赞叹:奶奶,你大孙子多懂事啊,现在的年轻人有谁会往家里捎蔬菜呀。
范站长说: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告诉你们,人在宁赣线上出息大着呢。
爷爷,奶奶,爸爸,孙庄回来啦!开心的张凤又对着楼上的自家窗户喊。好像孙庄属于他家的亲人。
奶奶站了起来,可脸拉得比身子还长。
奶奶!孙庄笑容满面,亲亲地唤道。同时,他放下手里的网兜,上前搀住了奶奶的胳臂。
谁想到,奶奶愤然甩脱他的手,扬起巴掌,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那声音之脆之响,让在场的大人孩子都吓了一跳。那些充满仰慕之情的中学生,更是面面相觑。
鳖羔子!你翅膀硬了,还知道家来呀?
奶奶的泪水扑簌簌的,淋湿了她的骂声。
合欢树开花了,满城祥云缭绕。可是,名噪一时的三八装卸队却蔫了。转战南站货场建设工地,眼看工程就要完工,大约是在卸完最后一列车皮时,性急的调机也不等调车员给信号,就去挂车皮,轻轻一撞,一位队员从车上摔倒在地,竟摔得全身瘫痪。伤者家属从分局闹到路局,一时间,沸沸扬扬。三八装卸队自然逃不脱干系,天长日久的,好些职工正为管不住老婆恼火呢,也借机起哄。这样,三八装卸队的寿终正寝也就难免了。
将被解散的妇女们愤愤不平,成天集合在孙家窗外的阴凉地里,骂着那些落井下石的男人,骂着机务段兼及它的段长。
分析起来,装卸队没有采取安全防范措施,平时安全教育也不够,可主要责任在于调机司机。所以,组织上在处理司机时,也给了张段长一个记大过处分。
女人们骂张段长,总是仰着脖子,冲着他家的窗口你一句我一句。这时,张段长也退下来了,那个处分成了他离休的纪念品。他憋屈着呢。他索性扎进了女人堆里,好像不忍让人累着脖子似的。他不苟言笑,闷闷的,抱着个烫字的搪瓷茶缸,泡着热气腾腾的浓茶,哧溜哧溜,只顾给自己灌水。他成了火车头后面的煤水车。
他需要大量的水分稀释内心的郁闷,每天都拎着个热水瓶出来。他靠着白杨树坐,热水瓶靠着他的双腿坐。那茶缸也时时夹在双腿间。周葱花便有话了:哎哟哟,你蒸符离集烧鸡呀。细心的女人发现,他手里的茶缸一天一换,昨儿是最可爱的人,今儿是先进生产者,明儿是安全生产一百天纪念。那些茶缸都是奖品和纪念品。他仿佛在展览自己的荣耀。
大热的天,张段长一上午也能灌两瓶开水。他家的煤炉子烧水都赶不赢。他便向奶奶要。奶奶说:门开着,自个儿倒去呀。
在孙家门口,杭州妈妈叫道:张段长你又来等奶啊。乖乖隆的咚,咯大个茶缸子,叫全市的新娘子来挤奶也装不满呀。
现在,女人们挤出来的都是泪。滴滴答答,都掉在他的茶缸里。在装卸队,每月能挣三十块钱呢,光靠丈夫的工资只能糊口,随着孩子一个个长大,该给他们准备家具娶老婆了。
张段长成了她们的出气筒。她们学着奶奶的腔调说:你说这叫么事啊,谁粘上你谁倒霉,车皮好好地停在那里,你咋派火车头来撞俺一下呢。你骨头痒痒啦?有些抹着泪的女人,则把鼻涕眼泪一把把甩到他身上和茶缸里。
经不住大家的撺掇,一直为伤者愧疚不安的秀,也变得激愤了。她拽着周葱花天天去找领导。这时,家属连又把名称改回来了,仍叫居委会。秀认为三八装卸队是有历史功绩的,不能因为出了个事故就一棍子打死,何况这个事故主要责任在机务段,你们怎么没把机务段撤消呢?领导反剪着手说:隋秀啊,你不要横!三八装卸队曾经是我们分局的骄傲,不假。可你们不晓得珍惜荣誉。你们疯疯癫癫的,还扒车偷盗货物。告诉你吧,我差点下令抓人!
秀一怔,问:谁偷么啦?拐五三上撂下的死鸡死猪,叫人拾去吃了,也算偷吗?
我说的是你们扒车掀开篷布偷走的货物!
秀恍然,便笑道:吓死俺啦。你说扫雪那天的事吧?俺几个是拿了些书回去给孩子看。那不是拉去打浆的废纸吗?
废纸?笑话!装上了车就是铁路货物!偷盗铁路货物是要判刑的,铁路家属还不懂吗?公安的小蒋说,鲁迅先生指出,偷书不算偷,否则的话,至少要关你两天。是你带的头,对不对?
秀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亏得有个鲁迅先生,鲁迅先生是谁呀?难怪当初小蒋笑得那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