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制服的小辈男人如此崇拜布鞋、便装,已经让奶奶感动不已,何况,人这是孝敬呢。奶奶拗不过,还真让他搀着去了。上了台阶,进了大门,礼堂里又阴冷又黑暗,过道上昨夜留下的甘蔗屑,厚厚的,像铺着地毯,刚起床的家雀唧唧喳喳,呼呼地飞来飞去。奶奶说,咋不开灯呀。于金水说,你适应一会儿就能看见啦。果然,稍候片刻,奶奶竟然看见家雀撞上金丝绒的幕布掉在地上又飞起来。对于舞台,奶奶并不陌生,从前没有电影票的时候,她常领着孩子上台,坐在银幕后面看电影。小于搀着奶奶从右侧上台之前,打开了安全门,礼堂顿时敞亮了。小于说,阳光多好呀,我的房间正好是后台的一个角,两面开着窗,整天都有太阳。你在屋里做活也行,出来坐在太阳地里也行。奶奶说:俺可不给你看大门!
奶奶在小于的新房里忙活了三七二十一天。这些日子该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生活了,每天都有从食堂打来的好饭好菜,还有于金水滔滔不绝的甜言蜜语,尤其是,她在穿针引线时的唠叨,有了忠实的听众,这让她无比自豪。每天,于金水忙完俱乐部的工作,就坐在奶奶身边倾听。奶奶毫不顾忌听众的反应,把孙家的历史,把她一辈子也没有琢磨透的鞋楦之谜,以及对远在山东的“蹄子”以及张段长等人的痛恨和鄙夷,都续进了新郎新娘的便装棉袄里。为新娘子裁衣服时,小于借来安芯的衣服做样子。小于说,他对象的身高体态和安芯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俩。沉浸在叙说的快乐中,奶奶竟没有怀疑。也许,她是被于金水对安芯的痴情深深地感动,连找对象都拿安芯做模子呢。
这段日子,俱乐部放了三部电影,每部电影连映三天。奶奶场场不落。奶奶是真正的电影迷。针线活完工那天,已是连续放映《红灯记》的第三夜,观众都看腻了,场上稀稀拉拉的,孙家的孩子一个都不肯来陪奶奶再看。是于金水陪着奶奶看完的。
送奶奶家去的半道上,于金水问:奶奶,你知道今天是么日子吗?
奶奶一愣,想了想,说:问俺楼上张婆子去!人成天抱着月份牌过日子。俺可知不道么日子,反正不过年不过节的。
于金水说:今天是我干爹的忌日。
你干爹?谁呀?
我没见过面的干爹。你不是我的干娘吗?
奶奶大吃一惊:那死鬼呀。你咋想起他来啦?人老话多,这些天,俺都对你说了些么呀,俺老糊涂啦。可俺也不记得他死的日子呀,你咋知道的?
于金水说:有人记得呢,就是今天。阴历十一月二十八。
在单身宿舍门前的路灯下,奶奶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他。的确,奶奶忘记了这个日子。她只记得头天夜里下了一场雪,一大早推开门,煤灰的世界一片雪白,紧接着,积雪又被煤灰覆盖了,路上尽是黑色的雪泥。奶奶问:别个记得,说的是谁呀?
于金水指向夜色中的铁道边,那个方向有西站的扬旗,有港背村的菜地,菜地当央有一棵大樟树。樟树底下的火苗分外耀眼。那火苗年年如约,与那个远逝的日子相会在树下。
奶奶抡着小脚,急急地朝着火苗走去。奶奶已经明白,那是张婆子呢。自打在合欢做了邻居,年年此夜见她挎着篮子,摸黑去樟树下烧纸。奶奶怎么也想不到,人家竟是祭奠自己的丈夫。
张婆子面朝北方,蹲在树下,很认真地把纸钱一张张托付给火苗。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反衬得瘦瘦的脸上,褶子如沟沟坎坎,仿佛许多的苦和痛,都深藏在其中。所以,她表情凝重。
奶奶心里一热,喊道:老张家的!
张婆子扭头看了一眼,却没有吱声,顾自继续烧纸。这时,只听得铁道那边的扬旗咔哒一声,扬旗上放下一片叶子,这是为票车放行的信号。奶奶喃喃道:这是二十三次,还是四十九次?俺一辈子不识数,纳鞋底纳的。
奶奶扶着鼓突起来的虬根蹲下去,挨着张婆子,把裁好的纸钱一张张交给火。她的声音在颤抖:死鬼!多半辈子啦,人年年清明七月半和今儿都惦记着你哪。难怪的,你从来不托梦向俺要钱!你不缺钱花。你没见,这棵老树成了土地庙啦,别个见有人在这里上供,也跟着来,树蔸下的纸灰香灰积得多厚。
一张张纸钱通过两只手落到一处,把火舌给压了下去。奶奶拾起一根树枝拨拉着。可能嫌奶奶手上劲大撩起了纸灰吧,张婆子也不吱声,伸手就把树枝夺了过去。张婆子用树枝将闷闷燃着的纸钱轻轻地挑起来,清风一灌,火呼啦就起来了。火光在奶奶的泪眼里却是一片模糊的毛茸茸的亮。
树下的纸钱,终于收敛了明火。直到红彤彤的余烬渐渐变暗变黑,俩小脚女人才认真地对视了片刻。因为蹲得太久,张婆子站不起来了。她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撑着树根,试了试,不得不蹲回去。奶奶见状,赶紧搀着她,和于金水一道,拽的拽,抱的抱,这才帮助她站稳了。奶奶揉着眼说:老张家的,亏了你啦。你还没忘那死鬼呀。俺可把他的忌日忘得干干净净的。
张婆子说:俺不是爱做梦吗?哪个梦里都少不了孙大车。有时吧,他远远地笑着,挺和气的。有时吧,他落着脸站在俺身边,闷头抽烟。有时就见他呼俺男人的嘴巴子,啪啪的。俺醒了,就对老张说。他就冒火。这一辈子老张为么尽打俺呀,嫌俺碎嘴子爱唠叨,俺不唠叨还不得憋死呀。你说说。俺老张家欠他的,几辈子也还不清呀。为这事,俺一辈子不安生。你男人是替俺男人死的!俺害得你吃了多些苦呀!
当票车通过的时候,俩小脚老太太各自掏出了掖在袖口里的手绢,都在给对方抹泪。这时,张婆子看见了从自家窗口射出来的两道手电光,它们正划着圆圈和进站的列车说话呢。张婆子说:俺还得告诉卫国和双胞胎,可别忘了今儿这日子。
奶奶说:行啦,俺这辈子的事,算是到了头啦。你说说,为么到处写着小心火车呀?铁路危险。真要出事,也是该着,能怨谁呢?
张婆子说:要说,老张也愧得慌。他打俺打了一辈子,还不是心里难受的?揪人批斗那会,好些人要揪安路,他说好司机都给俺揪了,叫火车都趴窝?还有俺庄儿要入党,他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哪敢写证明呀,也是念着过去,才不管不顾的。可他的证明管不了大用。
奶奶有些激动:你咋不对俺说说?俺记起来啦,给俺死鬼立坟后的清明,别是你去给上的供吧?俺那会琢磨来琢磨去的,想着你啦。可俺又不信。
见张婆子不吱声,奶奶又说:可不是的!俺心里头拧着,嘴就不饶人。从前你对俺说么也是白搭,指不定还得找气受。
第二天,奶奶叫秀请人来把天花板糊上了,用的是水泥,再抹一层石灰。见奶奶和张家尽释前嫌,于金水便逮住机会,告诉奶奶他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她的侄女安芸。在济南铁路中学当老师的安芸,就要调过来了。
奶奶愕然。好半天才问:谁给说的媒呀?
于金水连忙回答,是自个儿认识的。那年,他回老家过年,在济南车站中转,上车的那一瞬间,竟然看见从前面几节车厢上去的安芯。严重超员的列车,如密不透风的人肉罐头,要从列车尾部挤到前面去找安芯极其困难。他忍着狐臭和别的难闻气味,钻过人们的腿裆和胳肢窝,像肉蛆似的往前拱。他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会触及女人的敏感部位,所以,每前进一步,他都激起了尖叫和辱骂。有人还唾他、拧他、踢他,有几双手甚至暗算他的老二。忍痛含羞,他非但不敢鸣冤叫屈,还得给人赔笑脸。好不容易挪到了六号、七号车厢的连接处,骑在一位姑娘的肩膀上,他终于看见安芯。她在七号车厢的那一头,而这咫尺之遥,他无论如何是过不去了。因为这里聚集着一大群体育学院的女学生,黑铁塔似的。
她们说,你在女人堆里一个劲往前挤,是嫌火车走得慢呢还是想占便宜?如果你一定要过去那就踩着我们的肩膀过去吧。于金水耐心地向她们逐个解释,他的理由至少得重复一百遍才有可能通过众多握紧的肉拳。他有气无力地哀叹道:今天我总算明白了,人生旅途上最大、最难以逾越的阻隔正是人,或者是自己。于金水热泪盈眶,大喊了一声安芯。车厢那头的安芯使劲摇头,摇着摇着,她不禁痛哭失声。他们彼此呼唤着,声音仿佛穿过漫漫岁月,跨越重重关山,遥远而凄凉。咫尺之遥的思念顿时感动了满车厢的姑娘,她们的防线土崩瓦解。有人提议大家一起来玩击鼓传花的游戏,把这个男人传过去,车厢里一片喝彩。但是,一个个挤得那么紧根本动弹不得,于金水在身边姑娘的鼓励下,撑着她们的肩膀哧溜一下就爬到人家头顶上去了,在拍打小茶桌的喧腾声中,他是在许多颗脑袋上爬过去的,那些脑袋任他手抓脚蹬,顽强地支撑着他的身体,把他传送过去。他俩紧紧相拥。事实上,唯有如此,才有他楔入人群的立锥之地。因为紧紧相拥,于金水终于恍然,自己怀抱着的并非安芯,而是酷似亲姐妹的安芸。
奶奶冷笑着。奶奶说:难怪的,你的新房在戏台上,你就天天给俺演戏放电影编瞎话吧。
一连好些天,那不无自嘲意味的冷笑,不时出现在她的嘴角边。
安芸到达合欢的那天,南方下大雪了。大雪好像是安芸从山东捎来的。雪花飘了一下午,到傍晚,积雪已有几寸厚。奶奶摘下安芸头上、肩上的雪花,辨认了许久。
枣儿领着鹰儿厦儿在白杨树下堆了个雪人,她让雪人的耳朵上夹枝笔,手里提把二胡,肩上吊着相机,她把雪人装点得多才多艺。接着,他们又堆了一个女雪人,它有着煤球做的大眼睛,苹果皮做的红脸蛋和桔瓣做的樱桃小口,它侧脸凝望着多才多艺的男雪人,心花怒放的样子,秤不离砣的样子。
下班回来的广播员范多多,也跟着枣儿傻乐。她自个儿堆了一对雪人,先是声明那是自己和金华。但她马上给雪人配上斗笠,变成了枣儿和生产队队长的儿子。过完年,枣儿就要插队去。多多说,孙枣,你要赶快认识队长的儿子,对他好,这样就能早些上调回城,这是你们知青战友的经验呢。
枣儿的笑容冻僵了,头发上眉睫上都挂满了雪淞。
枣儿是在喝过喜酒后下乡去的。铁路的知青点离城里不远,就在“铁路二村”旁边,叫枫山村。枣儿走的那天,奶奶越哭越伤心,竟然号啕起来。秀还没见过奶奶这么伤心呢,也跟着哭。张婆子更是抱着奶奶哭成了泪人儿。好些天,奶奶的眼皮都是肿的。所以,纪念二七的电影和演出,奶奶一场没看。
于金水和安芸的蜜月热闹非凡。来慰问演出的,先是路局,接着竟是铁道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