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劝慰着:哪能呢。连根在保佑着你们哪,看着孩子长大了,学习成绩又好,他开心呢。兴许这些书,是他显灵呢,要奖励小猴子。他的书不也是爹娘奖励给他吗?
说着,奶奶忽然想起昨晚孙厦看的小人书,便翻他的书包。果然,那本小人书也是连根的,上面有签名和购书日期呢。奶奶心慌得不行,却强作镇静,挤出一个笑来:明儿夜里的车吧?今儿你把东西拾掇好,明儿一早,叫安路陪着你娘儿俩去给连根和他爹妈化些纸钱吧。走了再回来,就不容易啦。
梅香也是这么想的。梅香还想让安路送到厦门。这叫奶奶很是激动。梅香心里的疙瘩总算解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呢,奶奶听见张婆子下楼,忙出门拦住:老张家的,排队买肉去?
黑黢黢的门洞里,两双眼睛对峙着。自打颜大嘴死后,奶奶再没跟她说过话,相遇便用这样凌厉的目光剜她一眼。而张婆子总是慌忙低下头,一双小脚委屈得乱了步子。可是,此刻的张婆子却昂着头,毫不示弱的样子。
奶奶问:人说梅香嫁到厦门的那些话,你不能听不见吧?
俺耳不聋呢。天冷啦,俺怕煤气中毒,白天夜里的,都开着窗呢。
张婆子的口气冲得很,令奶奶暗暗吃惊。奶奶说:多咱见你张嘴吃枪药啊,为么呢?
张婆子气咻咻地说:一张张的嘴,刀子似的。人不都长着眼睛鼻子耳朵嘴吗?人能长得不像人吗?
奶奶也生气了,上前一步扯住了她的菜篮子:说谁呢?你听见俺嘴贱啦?俺天天撺掇着葱花给卫国和梅香做媒呢。
半夜才跑车家来的安路使劲咳了几声,两个冤家似的小脚老太太不敢吱声了,各自哼哼着走人。没等孙家吃完早饭,梅香就提着盛满供品的藤篮,候在窗下了。孙家也备了香纸,分成了三份,给连根的和给他父母的。枣儿姐弟仨也都跟了去。
半道上,梅香轻轻地喊了一声安路大哥。枫山坳的前方,新建了一座砖瓦厂,道路叫拖拉机碾成了机耕道,拐弯处一汪泥潭。孙安路把孩子们一个个背过去后,才想起该搭一座桥的,于是,跑到山上扛来几棵死了的松树,并排架在泥潭上。他就站在一旁,看着梅香走钢轨似的扭着腰肢过了桥。
一如城郊任何一处丘陵荒坡,“铁路二村”所在的山冈,长在灌木丛中的马尾松呻吟在瑟瑟寒风里。马尾松枯干开裂的褐色松果,因风的摇撼从繁密的针叶中坠落,纤细的针叶状如昆虫的触须。这样的触须,厚厚地覆盖在马尾松孱弱的躯干之下。马尾松常青的生命形象,在这个季节里让人感受到来自草木的冷嘲。
倒是野菊花更加顽强,它们的色彩已不鲜亮,却没有完全凋谢,星星点点的,藏在荆棘丛中。梅香和孩子们都掐了几茎,都举到鼻子下,深深地吸取它的芬芳。
那些野菊花都献给连根了。供上祭品,梅香跪在连根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头,插上了三炷香。可是,她却没有起身,好像有许多话要对连根说,沉默地跪着,就是一种表达方式。
安路在坟边划了一个圈,点燃了纸钱。敬过香后,孩子们都蹲下来,把纸钱一张张地汇给已经提升为副司机的连根。枣儿说:爸,奶奶再三交代,要唤唤连根叔叔的,你们怎么一个个不做声呀。小猴子,你快喊你爸爸。
安路没有反应。小猴子嘟哝了一声,那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枣儿急了,便喊道:连根叔叔,梅香阿姨、小猴子来看你了。还有我爸爸、我、孙鹰和孙厦。梅香阿姨要搬到厦门去了,奶奶说,你一定得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们今天要给你烧好多好多纸钱,你快点收好。我们马上还要去看陈爷爷陈奶奶。
纸灰轻扬,像一群黑蝴蝶,随着从调车场那边刮来的北风,往南飞去。南边就是厦门方向。
直到纸钱将要化尽,梅香才站起来。她从藤篮里翻出一本小人书,把它一页页撕开,交给了火。她轻轻地说:连根啊,我忘了让你带上书走,你生气了吧?现在,我给你捎来了。就给你一本好不好?你慢慢看。别的,我要留着,一直留着。留到我去找你时,一起带去,我们在那边也办个图书角。
圆圈里层层叠叠的纸烬很快变暗了。小猴子吹起了口琴。吹的是《打靶归来》和《美丽的哈瓦那》。连根大概是听到了,要不,已经没有明火且灰飞烟灭的那堆余烬,怎么可能会有火舌猛然蹿起来呢,还带着一阵密集的噼噼啪啪的脆响?就像鼓掌似的。
这时,枣儿突然说:哎呀,我差点忘了。连根叔叔,纸钱还有孙庄敬给你的呢。奶奶特意另外准备了一份,叫你好好保佑孙庄。
安路围着连根的坟墓转了一圈,拾来几件东西,放在墓碑前面。好像它们原本就属于连根,是被上山砍柴的农民扔到一边去了。那是火车司机用的手电筒、腰形饭盒以及带路徽的大檐帽。虽经日晒雨淋,褪了色的大檐帽依然完整。这些都让梅香惊诧不已。梅香说:清明节来吊青的时候,我没有供这些东西呀。安路大哥,是你不久前来过吧?肯定是你。
安路点了点头。他刻骨铭心地记着连根的忌日。梅香悄悄地攥住了他的手,颤抖着,很快就松开了。可下山经过那个泥潭时,搭桥的死树竟被人扛走了,她和孩子们一样,是叫安路一个个背过去的。
当晚,在开往厦门的列车上,作为旅客的安路惦记的,是被连根撞断的那块里程碑。驾驶火车在这条铁路上来来往往多少趟了,即使行进在那一区间,他也不敢分神。此时,他尽可以开着车窗,探头寻找。列车就要驶进大禾山隧道时,人们纷纷关上车窗。他却没关。夹着煤灰的浓烟突突涌了进来,车厢里顿时一片朦胧,看不清人,只听得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尽管招来了旅客的抗议和列车员的干涉,他依然固执地不肯关窗。他告诉梅香,这是鹰厦铁路上最长的隧道,当年王震将军曾手持风枪,在这花岗岩的隧道里和铁道兵战士一起打眼放炮。他还说,过去建铁路全靠铁锤、铁锨和炸药,炸山洞、挖隧道非常危险,经常塌方压死人,有一次山体滑坡,造成大面积塌方,排长杨树和十多名铁道兵被埋,后来那个隧道被命名为“杨树排隧道”。
梅香已给小猴子戴上了口罩,自己则用毛巾捂住口鼻。她的眼睛大大的,虽然明亮,却充满了疑问。他为什么不关窗呢,为什么总在探头呢,就像第一次坐火车的孩子那么好奇?
穿过黑黢黢的隧道,行进在黑黢黢的林莽之中,安路终于看见那块残碑了。从车窗泄出去的一方方灯光,把半截路碑照得通体透明,就像一块冰。
安路没有吱声,而是紧紧地抱住小猴子。借着车厢里昏黄的灯光,梅香竟拉起安路的白衬衣领子看了看,轻轻说:火车还在半道上呢,白领子已经变黑了。
于金水的新房在舞台上,在大幕后面,要是放电影,则是在银幕后面。俱乐部为他腾出了存放道具的小房间。这样,整个俱乐部都成了他的家,有着近千个座位的礼堂是客厅,舞台两侧的化妆间是更衣室,二楼的阅览室和乒乓球室恍若他家的书房和健身房。他的婚期定在二月七日,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的纪念日,这就是说,他将在蜜月里迎来路局乃至铁道部的慰问演出。
至于新娘子姓甚名谁,没人能问出来。一问,于金水就笑:等我把骑着大马的新娘子迎进门,不就知道了吗?
奶奶说:你写英雄唱英雄,别是跟着老颜那死鬼学的!你就糊弄俺吧,自作自受,成了小老头可就没人要啦。
孙家紧锣密鼓地替小于张罗起来。为孙庄成家早早备下的棉花、布料和铺板,都让给了他。用那些铺板打了床、写字台和大衣柜。那间小屋也只能摆得下这三件家具。奶奶对秀说:俺有的,都先紧着他吧,人不是为了安芯才拖到今儿的吗,这孩子实在呢。
为了感谢主家的好酒好肉,请来的木匠勤快极了,自作主张的,竟用边角废料给做了一对马桶,奶奶笑得前仰后合,有颗牙硬是给笑掉了。木匠傻傻地问秀:我打的马桶像饭甑吗?秀说:你觉着这些小料当劈柴怪可惜,给箍个水桶脚盆,要么做几个板凳呀。
奶奶抹着笑出来的泪发誓,不管小于有没有,到了二月七号那天,也得从安芯屋里拎它十个八个马桶给送去,就让新郎新娘在戏台上抱着马桶过日子。
布置好新房,于金水就要奶奶替他忙活了。他要缝三床新棉被,要做一身便装棉袄,几套单衣。最主要的,是给新娘子做的,布料准备了一皮箱呢。奶奶说:新娘子的,俺可不做。你告诉她,那是该她娘家准备的嫁妆。
于金水说:布料是她家陪嫁的。人家稀罕你的手艺,只等着你做好衣服,新娘子就嫁过来啦。不穿上你做的衣服,人家不肯过门呢。
奶奶嘴边泛起了讥嘲的笑意:乖乖隆的咚,俺还知不道自个儿有多能呢,名声都传回山东省去啦!难怪的,这些天就觉着耳根子发烫臊得慌。俺山东哪有不会针线的媳妇?那还有男人要吗?叫俺那亲家给做吧,俺连人还没见着,咋下手呀?
于金水回答,新娘子的衣服样子都有,照着样子做呗。他还非要奶奶上门去做针线活不可。奶奶大惑不解:为么呢?戏台上黑灯瞎火的,让俺一个小脚老太太坐在台上给你做针线?你别是叫俺替你演么戏吧?演地主婆?
于金水说:从前住单身宿舍,我没办法侍候干娘。现在有个小家了,我得孝敬孝敬你呀。舞台上黑,可我那间屋子豁亮。白天你在屋里做活,我上着班也能和你拉呱拉呱。夜里看完电影,我再送你家来。在我那里住也行,我另搭一张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