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就是那一刻萌生了要去支援新线的主意。宁赣铁路再次恢复施工建设,正陆续往沿线抽调技术工人呢。他是路局调车技术比赛的第一名,在全路也拿到了名次。他觉得自己可以去那里帮助培训调车员。为此,两口子又闹了一阵子。闹着闹着,安芯恍然大悟:杭州要去新线是假,谁敢批准他去呀,他的潜台词是要离开自己。这说明,杭州的心活了。一个人的死,震撼了一颗死了的心。
安芯脸贴脸地对杭州说:他是学你呢。在调车场上唱歌,是你的发明。那会儿,把我嫉妒坏了。那会儿咋不下雪呢,有雪才浪漫呢。顺着脚印,我能找到你藏在哪儿。
杭州忽然提议:我们看看去吧。
行。你得坐轮椅。
踏着歌声和积雪,他俩艰难地到了桥吊那儿。调车场上,几台机车懒洋洋地趴着,屁股对屁股的,却是安安静静。歌声显然破坏了这难得的恬静安逸,有一台机车暴躁地拉响了汽笛,尖利的汽笛激怒了远远近近好多正在歇息的机车,于是,一时间汽笛声大作,呜呜呜——呜呜——欧欧欧——呜,音色不同的嚣叫织成了一张密密实实的天罗地网,无情地罩住了歌声。就在这个充满灾难气氛的傍晚,雪下得出奇了。仿佛阴云被谁撕碎往下扔一般,顷刻之间,地面上的颜色几乎全被那圣洁的白色所掩埋。到夜晚,雪失去歌声、风声、汽笛声轰轰烈烈的伴奏,但依然兴致勃勃未有懈怠。
第二天早晨,铁路职工家属包括子弟学校的师生全被动员起来去车站扫雪,安芯也去了。
雪后的早晨一片寂静。人们一年到头时时刻刻生活在钢铁的轰鸣声中,生活在煤烟的熏陶之下,陡然面对一个无声无色的世界,连走路也小心翼翼了。扫雪大军每人发了两截草绳扎在脚上以防滑。扛着铁锨扫帚的队伍是唱着歌走向调车场的,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操着南腔北调,于是,他们的歌声里便有了秧歌风秦腔味越剧调黄梅韵。他们的歌声常常因为有人滑倒引爆了笑声而中断,于是就有人锲而不舍地不断发音。
所有的轨道都被皑皑白雪深深掩埋,所有的车辆都裹着素绢,所有电杆、信号机及矗立着的柱状物都是流泪的白烛,所有的扳道房都让人联想到毗邻的“铁路二村”的雪冢。只有那些似披着白色大氅的机车还裸露着黢黑的脸膛,呵出丝丝缕缕疲软的热气,如一匹匹尚有脉搏尚有余息的困兽。
扫雪大军的各路方队集中于桥吊旁边听动员。这时候,《巡道工人英雄汉》又唱了起来,唱得豪情澎湃,唱得骄横恣肆,唱得令扫雪大军面面相觑。歌声在众多高音喇叭的拥戴和鼓舞下,又一次汹涌磅礴地覆盖了整个合欢城。因为雪后的寂静,愈见这歌声的雄壮,同时也暴露了有利于分析歌声的蛛丝马迹。人们终于确信,那歌手不是调皮捣蛋的学生,那歌词不只是歌颂,而带着愤怒。
有几只在雪夜里懵懵懂懂逃离山林流窜到调车场上来的野兔,惊恐万状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人们欢呼起来,正欲举起铁锨扫帚围追堵截,不料,被歌声惊醒的还有豺狗,那豺狗仓皇从车厢底下钻出来,一见人多势众反倒镇定自若了。它与人对峙着。在它的逼视下,心虚的是人。因为人有许多生活原则和艺术。趁着人们慌乱之际,它猛然如离弦之箭射出重重包围圈,射向与东站浑然连成一片的山冈。这个情节发生在令人好奇又不安的歌声里,早已郁结在心头的悬念,驱遣着人们自觉地围成一张网,去扫荡歌声,去搜捕歌声的秘密。林立的铁锨和扫帚把偌大个调车场围得水泄不通。
一群群麻雀受惊了。麻雀比人聪明,知道闹中取静,也懂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最贫瘠的地方最富庶。哪怕这里寸草不生,它们也常常光临,胆小的藏匿在车轮之间,胆大的气宇轩昂地跳跃在车厢里。它们总能吃得很饱,然后,邀齐所有的伙伴飞往车站对面的山林宿夜。这时的歌声中,就掺杂着它们叽叽咋咋的饱嗝声。
在几十股道的调车场上,密密的车辆有如钢铁的青纱帐,所以,扫雪大军闯入其中似虎落平阳,一筹莫展。人们都弯下腰撅起屁股窥视车底。安芯对所遇见的每个熟人说,在这里唯有撅起屁股才有比较开阔的视野。她的经验是人们共同的经验。
大约发现了目标,许多黑的蓝的灰的草绿的屁股,纷纷敏捷地滚入车底。谁知,歌声又在人们身后响了起来。歌声调动这些屁股来回滚动了好几个回合。歌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弄得扫雪大军疲惫至极狼狈不堪。那个唱歌的大活人逮不着,而那几只不会唱歌的野兔却无一幸免。它们有的是被扫帚揿住活捉的,有的则被铁锨劈断了头颅,于是雪地上绽放着几簇灿烂的血花,那锦团花簇的红色非常耀眼也非常奇怪,点点滴滴的鲜血居然迅速洇散开来,蔓延成了血腥的现场。
扫雪回去后,安芯用这样的语言向杭州描述现场的情景。多少年了,杭州没有这么乐过。他哈哈大笑。他嚷着要喝酒,要把于金水叫来痛饮一顿。没等到于金水,他已经把半瓶酒灌下肚了。
杭州醉眼蒙眬,搂住安芯的腰身:晓得吧,他也是唱给你听的。
安芯一怔,接着,凝视他的眼睛,坦言道:是的,我说是学你呢。不好吗?你咋从来不问问我那天晚上,我和他在闷罐子里的事?
杭州抓住了妻子的手。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双手都被对方的手焐热了。
夜里安芯告诉杭州,范站长老帅归位了,车站有几个站长,他专管难剃的瘌痢头,是他在指挥扫雪呢。当时,范站长很无奈地说:哪个浑小子学杭州呀!这儿是唱歌的地方吗?你闻闻,歌声裹着火车头的团团浓烟,带着呛人的焦臭味。拐五三每天抛下一堆堆畜禽粪,歌声掺着牛栏猪圈养鸡场的臭气。歌声里还有化肥农药的怪味。
杭州说:他怎么不说歌声里有水果味有东北红松味呀?
这个雪夜才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夜。婚后,安芯从没睡得这么实在,这么香甜。可是,醒来却见杭州大睁着眼发愣。一问,才知道他惦记着父亲,正在为父母发愁。他的父母有杭州嘉兴金华,本来还准备生宁波绍兴和温州的,可是,他们的生育工程突然下马了,更要命的是,两口子还变成了陌路人,他父亲拂袖而去,竟然几年不归。安芯说:等雪化了天晴了,叫你弟弟捎床厚棉被去看看他吧。也许,等有了孙子,他就回来啦。我们会有的!
大雪如一个凶悍的泼妇,赖在地上总也不肯起来。掀到轨道两边的积雪,已经被煤烟熏黑,却期期艾艾过了好些天才彻底融化。因为大雪造成铁路中断,融雪后运输特别繁忙,进站出站的货车和通过的客车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趟。调车场两头忙着解挂编组的火车头累得吭哧吭哧的。神出鬼没的歌手好像不忍干扰运输生产,终于清静下来。
可是,从扫雪那天起,小蒋又忙活开了。一节车皮遭窃,有人掀起篷布,掳走了一捆废纸。现场留下了五六个人的脚印和一些散落的书籍,有《红楼梦》《“强盗”的女儿》《十万个为什么》等等,都是毒草呢。小蒋记住了那些胶鞋的底纹。小蒋的目光就像烊了的大白兔奶糖粘在女人的鞋底下了,剥也剥不掉。
后来,小蒋见了秀便阴阴地笑。秀说:你别这样瞅俺行吗,怪瘆人的。
小蒋高深莫测地又一笑:你了不起啊,你有鲁迅撑腰呢。
孙庄已经长成一米七八的大个子了,鼻子下一道浓密的小胡子。他跟在手提肩扛的女列车员队伍后面一起出站,就像一位车长。他背着巨大的网兜,里面鼓鼓囊囊的,塞着衣服脸盆饭盒茶缸,以及他自己。他不断地耸动肩头,他是钻不出那个网兜了。
穿过黑黢黢的三角线,道口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奶奶常常守望在那里,路灯就像奶奶心急如焚的样子。而此刻,投映在他眼里的,是奶奶剪子般的微笑,针锥般的眼神。他闪到龙头房的拐角处,掏出家伙,一边扫射一边望着女列车员的背影。他一直面墙而立,那泡尿仿佛憋了三年。三年后,他解放了,全体毕业生都被派往宁赣铁路工地。他这一届,几乎没上过专业课,不是闹革命就是建校劳动,想当火车司机的心愿成了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