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大人孩子一起放声痛哭。最伤心的当然是秀。秀是在医院里听见尾笛的。她没有尽早赶回家,是因为张婆子在工地上晕倒了,她背着张婆子进了医院。也是颜大嘴合该出事,张家从来都是叫卫国或双胞胎去卸石渣的,偏偏今天张婆子自己杵着一对小脚去了。秀说你家没人去就算了,你去了能做么呢?张婆子却意外地冒出一句大话:人说俺叫双胞胎去做活,是滥竽充数。做好做坏是能力问题,去不去是态度问题。那好,俺自个儿去。天热,俺在车下面给端水盛防暑汤吧,俺还会刮痧呢。谁知,她自己的皮肉叫人钳得惨不忍睹仍是人事不省,只得赶紧送医院。
秀跪在颜大嘴脚下。奶奶被小于强蛮地抱出去的时候,奶奶狠狠地戳着秀的脑门,咬牙切齿地说:老实跪着吧!你能啦,当上副连长啦,得瑟的吃饭也要人请啦!在这里给你干爹守灵吧,叫不醒他,你也别回家啦。俺就说这阵子你掉了魂啦!
第二天,为颜大嘴擦身换衣,仍是在那间小房子里进行的。奶奶洗净他那身旧军装,又把被牛角捅出来的窟窿补上。给他换上的却是崭新的铁路制服,带着铜纽扣。
开始,是刚下班的安路和小于一道,为颜大嘴擦身换衣。可撩开白床单时,他俩都吓着了。他腹部藏在一团纱布下的那个窟窿,好像仍在汩汩冒血,能听见血涌的声音呢。谁都不忍下手。一旁看着的奶奶夺过毛巾,自己给颜大嘴擦拭起来。从头到脚,擦了无数遍,热水换了无数盆,连腿裆和脚丫巴都擦干净了。
奶奶边擦边自责道:老颜啊,怪俺这张臭嘴呀!你说,好好的,俺咋想着你这一身的疤瘌呢,咋叫你拾掇拾掇呢?怪不怪,昨儿俺还摔了个儿!这不是遭天谴了吗?老天爷嫌俺说坏啦。你可别怨秀啊,怨俺吧。有么气,冲俺来。你做了鬼,可别祸害俺秀,她是你亲闺女,昨儿到现在她给你跪了一天一夜,两腿都不能动了。听着俺说话吗?答应俺,你就动弹一下。
灵魂是有耳朵的。颜大嘴的眼角边竟流出两滴大大的泪珠,亮得晃眼。
奶奶失声痛哭。憋忍了两天的泪水,终于暴发了,像被台风裹胁而来的暴雨,像被暴雨驱赶而来的山洪。
老颜啊,有么憋屈你说呀,你不是大嘴吗?别是想回山东老家吧?搁在从前,俺就随你啦。现在你不是娶了美丽吗,你能撂下她走吗?就在南方老实呆着吧,等俺抱上重孙,俺给你做伴去。你那双大脚费鞋,到时候俺记着把鞋样带上。
奶奶给他穿上了三套衣裤。上身,贴身穿着汗衫,上面印有安全生产三百天字样;第二件,还是汗衫,只印了个大大的奖字;外面就是制服了。奶奶把从旧军装里掏出的喜糖塞进了制服口袋。那些糖是散给“铁路二村”的人们的。那身叠好的旧军装、奶奶做的新鞋以及他的一些遗物,将让他带走。
工务段从彰武买来棺木,就该出殡了。整个合欢无论谁家办丧事,都是抬着或用板车拉着棺木上山。可是,神情恍惚的余美丽却望着医院的救护车说:他一辈子没坐过汽车呢。奶奶便让于金水带着一大把电影票去联系,谁知,院长答应,司机却不肯开车。于金水就把车要下来,自己开。
去送葬的有余美丽、安路夫妻、安芯及三个孩子,还有几个工务段的职工。在一片哭声和鞭炮声中,救护车不停地哆嗦着上了路。于金水是在部队学的开车,手生得很,心里也虚。他问:我们别走东站道口行吗?那儿人多,再说,那儿叫人伤心。绕道吧,正好让颜师傅多坐会儿,顺带着让他看看合欢新面貌,听他说,他还是六零年上的街呢,一辈子都在线路上啦。
扶棺垂泪的人们都不理会他,他也就自行其是了。他本来想从俱乐部门口拐上大马路,直插西站的西头道口过铁路,再顺着乡间的土路折向坐落在东站方向的那座坟山。可是,刚到俱乐部门前,透过反光镜,他看见骑着自行车的小蒋正在奋力追赶,也是手上灵便了,他一转念,竟跟小蒋藏猫猫来着,就像颜大嘴生前那样。他说:颜师傅,我带你去看看一条龙菜馆吧,那儿还卖糊汤呢。再过去就是广场、公园,想不想到你工作过的地方走一圈,西站和你的合西工区?说着,猛然拐向一条岔道。
这个选择令小蒋莫名其妙。他瞪着车,边挥手边吆喝。他的那辆旧自行车是他父亲留下的稀罕物,平时舍不得骑。今天是急了,才想到自行车的。可他紧追不舍的行为,竟让人联想起往事。
安路他们也注意到后面的小蒋了。安路说:快停下,让他上!你往哪开呀?
余美丽却说:让他追,累死他!你们不知道,那时候他跟踪老颜可起劲啦,老来问我见没见他人。夜里也常来敲我家的窗子,好好的纱窗愣叫他给捣出了个大窟窿。
于金水说:就是嘛。我想着就来气。他让颜师傅吃苦受累不说,还让人脸面遭罪啊。人本来就是英雄啊。这回,他用生命证明了自己。他该羞愧了吧?你们坐好,我稍微快点。
毕竟小蒋是铁路公安,和地方的警察熟得很。合欢公安局的一辆吉普,糊里糊涂地帮着小蒋追赶起来。于金水不得不打开警报器。救护车嗷嗷地叫着,以显示自己的身份。可是,吉普依然穷追不舍。见前方人多,于金水猛打方向盘,慌不择路地拐进了公园侧门。两个守门人大眼瞪小眼。
余美丽望着窗外,哭腔里竟有几分惊奇:老颜啊,我们来逛公园啦。你那天还说,我们一个属猴一个属马,马上封侯。你说从没进过合欢公园,哪天歇班带我一道来看猴子,人一辈子没见过猴子多遗憾呀,猴子是我们的老祖宗呢。你说话算话呀,闭上眼还带我来了。
救护车果然驶往猴山方向。不过,于金水瞄见吉普也跟进了公园,他猛打方向盘,围着古樟林绕了半圈后,夺门而逃。他得意洋洋地嘲讽吉普道:哈哈,去看猴子吧,一对猴子正在互相挠痒痒呢!
不承想,从公园出来,救护车竟在大马路上钻进了一支有军用吉普开道的军车队伍。那些军车有的蒙着篷布,有的拉着大炮。走得很稳重,很庄严,很有拿下台湾的气势。
前头军车驾驶室里伸出一条胳臂,示意老实巴交、亦步亦趋的救护车赶快离开车队。于金水好像并不乐意超车,他说:我跟在后面不行吗,我礼让三先不行吗,我胆小怕事不行吗?我也是当兵出身,颜师傅也是,还是让首长头里走吧。
走在军车中间的感觉好极了。路边群众纷纷驻足,都用充满敬意的眼神行注目礼,孩子们更是比赛似的高喊解放军叔叔好。于金水感叹不已:颜师傅,作为一介平民,你没想到吧,入土之际会有这等荣耀!不错,这是叫小蒋撵的,可你意外走进解放台湾的队伍,算是你的福分,是苍天有眼补偿给你的待遇吧?
安路的泪水啪哒啪哒砸在棺木上,孙鹰怀抱的遗像上也是热泪纵横。然而,命运决定了颜大嘴告别世界的喜剧方式。锲而不舍的吉普又羞又恼地追上来,小蒋也包抄过来。无奈之下,救护车只好告别军车,折向西站广场,沿着曲里拐弯的交通街再往前去,就是合西养路工区和西站道口。这回,救护车总算把尾巴彻底甩掉了。
看见合西工区那栋低矮的平房和周围堆成山的枕木,于金水猛然刹车,好一会儿,才说:今儿咋像鬼使神差似的,我们拉着颜师傅到这里来啦?别是他显灵了吧?他还牵挂着么呢?
工区周围没有一棵树,到处是枕木和钢轨,还有一堆堆的鱼尾钣。火辣辣的阳光烤化了枕木上的柏油,空气都变得呛人了。余美丽也相信,穷追不舍的自行车和吉普是受命运驱遣的某种神秘物,或者,颜大嘴的灵魂要对生前的足迹作最后的检索。她执意下了车,工区办公室、材料库都锁着门,休息室大敞着,却空荡荡的,桌椅上尽是充满汗臭味的工装,还有一地的臭鞋。余美丽的目光投向积满灰尘也涂满污秽的墙。她看到了线路工在工间休息时的涂鸦之作。它油腔滑调地唱道:山东老侉子,吃饭不用筷子,睡觉不脱裤子。正是往年孩子们冲着孙安路唱的那首童谣。而这涂抹在墙上的文字垃圾,很可能是一个单位、一群人对平凡的生命个体的最后记忆。
救护车悄悄地,因而也是凄凄地离开了。停在西站道口等着升栏杆时,小蒋终于撵上来。他气喘吁吁地说,他紧追不舍为的是报信,东站有军列在卸车,那个道口过不去呢。
当天晚上,枣儿鹰儿把送葬的经历讲给奶奶听,为的是把一直沉浸在哀痛中的她打捞上来,休息片刻。所以,孩子们拿它当地下党的故事来讲,还加了一点侦破小说的悬念。
奶奶在这个惊险的故事中苏醒了,嘴角边竟有了浅浅的笑意。她说:老颜啊,你就爱咧着大嘴没着没落的,闭上嘴了,咋还能跟人逗乐呢?多稀罕人呀!
接着,奶奶交代安路,赶明儿给老颜立块碑,上面得写:女儿秀、婿安路率孙男庄鹰厦、孙女枣立。一个愣怔后,奶奶坚决地说,别写庄儿那鳖羔子。人不认俺,俺稀罕认他?俺犯贱呀。
从哀痛中醒过神来的奶奶一夜没合眼。她盯着天花板,在嗓子眼里一遍遍地咒:这个死不了的老张家的,她咋又好好地回来了呢?为么晕倒的,也没住院咋又好了呢?你说说,她一个小脚能卸石渣吗,能爬上高边车吗?逞能呀,还是骚的?别是听说那些小媳妇又疯又浪,她心痒痒了吧?老张家真是扫帚星呀!谁粘上谁倒霉!俺秀咋能去背她呢,这不是背时晦气吗?害得俺秀心里刀割似的,几天不吃不喝。俺知不道实情还怨俺闺女呢。俺悔死啦。明儿俺骂大街去,不骂俺牙痒痒!
天花板上的灰,扑簌簌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