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伤留下的疤已经二十岁了。还有十几岁、几岁和才满月的疤。这半辈子,颜大嘴排除的事苗和故障忽略不计,发现的重大险情和敌情就有好几次。险情来自恶劣的天气或沿线的群众,比如,雨季里线路塌方,猪牛羊上了路基,拖拉机在道口熄火。他雨夜奋勇救火车的故事,曾在整个分局管内家喻户晓。发现线路塌方,他先是狂挥信号灯迎向逼进的列车,见火车目中无人神气十足的样子,他火了,便点燃了自己,犯困的司机这才猛醒,来了个紧急刹车。列车停稳后车头前面的排障器几乎抵着了他的腿。那会儿他精赤条条的,衣服已化成了灰。敌情则来自恶意的破坏,比如,那次发现有人将巨石掀落在道心,企图颠覆列车。还有一次,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在铁路桥下钓鱼,颜大嘴巡道经过越想越觉可疑,便藏在路基护坡的荆棘丛里监视。一个迷糊之间,那人不见了踪影,却见桥墩上有火光,也是急了,颜大嘴从钢梁往桥墩上跳,却掉在河里摔晕了。幸亏被一群牧童救了起来。虽然,那团火光不过是烧着的油棉纱而不是导火索,但那可疑的钓鱼者仍引起上级的警惕。后来,沿线大小桥梁都有部队或民兵把守了。颜大嘴频频舍身救火车,火车当然很高兴。这样,它们就能确保安全正点畅行无阻了。所以,颜大嘴与各种型号的机车都建立了非常友好的关系,所有列车通过他的工区或遇见他,都忘不了充满敬意地拉响汽笛,峰回谷应的汽笛声令颜大嘴豪情满怀。
奶奶从镜片下翻起眼皮,冷冷地瞅着他,说:你咧着大嘴吹吧。老家真没人啦?你老家的媳妇不是当老师的吗,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吗?俺早就说你尽编瞎话。让俺说着了吧?要成家了,可别再编瞎话啦!要不然的,叫新娘子一脚把你踹到床底下去!
随着钻出防空洞的孩子追追打打地跑回来,杭州妈妈的歌声也飘回来了。她嘟起嘴是梁山伯,眯缝眼便是祝英台——
前面到了一条河,
飘来一对大白鹅。
雄的就在前面走。
雌的后面叫哥哥。
不见二鹅来开口,
哪有雌鹅叫雄鹅。
你不见雌鹅她对你微微笑,
她笑你梁兄真像呆头鹅。
既然我是呆头鹅,
从今后莫叫我梁哥哥。
奶奶窃笑着对颜大嘴说:人唱的呆头鹅不就是你吗?谁能把自个儿的皮肉弄成这样啊,你说说?回去好好拾掇拾掇吧。
颜大嘴正要走,却被杭州妈妈叫住了:哦哟,颜师傅呀,啥个风把你吹过来了呀。余美丽讲,你巡道拣到一张上海的报纸,上头有越剧皇后姚水娟的相片。那是啥辰光的报纸呀?
颜大嘴说:俺知不道。俺就觉着那人怪像你的,拾起来一看,人是皇后。你是替皇后打伞的。
啥个?那肯定是老早的旧报纸。你晓得勿啦,三花勿如一娟呢。木老老可惜呀,上海杭州车子上的旅客都讲,姚水娟老早就勿唱戏了,被斗得要死。也勿晓得她是被关起来了呢,还是下放哪个旮旯头里厢劳动去了?可怜啊。
奶奶带着冷笑,高声说:好家伙,管得挺远啊!你找找那个皇后去呀,顺带着把俺孩子给抱回来!
杭州妈妈闻声,腰肢一扭,逃也似地闪进了门洞。
望着颜大嘴的背影,奶奶开始念叨八月一日。她知道,他是为了一身旧军装才选择那个日子的。奶奶和秀去替他晒被褥,在他的窝里见过那身旧军装,打着好几块补丁,衣袋里还掖着从他的肉里钳出来的弹头。
奶奶对秀说:赶明儿别去卸石渣啦,你这个干闺女帮着打扮新娘子吧,俺做饭。再简单,也得乐呵乐呵。叫安路也别跑车啦,俺全家都去。还有,别忘了小于。
秀却为难了:葱花是大媒,一定得到。可工地那边正紧呢,没个人招呼咋办呀?
没了连长副连长,不是还有老范吗?人不是管他叫娘子军的党代表吗?
秀说:那些妇女可疯啦,范站长哪能镇得住?俺担心他叫人扔到拐五三上,跟猪呀牛呀一块拉到香港去。要不,俺先去安排好,中午回来赶饭,两头不耽误事。
奶奶忽然说:秀啊,俺觉着这阵子你眼神不对呢,慌慌的,有么事藏着掖着吧?
秀一笑:他奶奶,你做针线活做的,眼力神比锥子还尖。这阵子,老见高边车装着满满一车皮的书,听说是当废纸拉去打浆的。篷布没盖严实,掉下来好些。也没人敢拾,可惜了的。
奶奶厉声喝道:可别给俺惹祸啊!
秀说:俺还怕别人拾了去,给俺三八装卸队惹祸呢。也是的,念书的没书看。到头来跟俺一样,都叫于小瓜!
盼到八一节,安路给堵在武夷山里了。奶奶嘟哝着怨了一夜。秀心里怪难受的,一大早就跑去找周葱花商量,想让她带队伍去工地。浑身花露水味的周葱花很不高兴。她已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她说:我们说好了的呀!你是干女儿,可我是媒婆呢,今天也是媒婆的喜日子。你晓得我巴不得天天做媒婆的呀!
秀很无奈。奶奶也无奈。吃过早饭,奶奶领着孩子去余美丽家,走到三角线下坡道那儿,刚压下肚子里的气,堆出一脸的笑,却没留神脚下,摔了个仰八叉。叫枣儿姐弟拉起来后,她坐在路边的红石堆上,揉着老胳膊老腿,骂完枣儿骂自个儿:俺这是咋啦?瞪着俩眼珠子咋还给绊倒啦,俺眼瞎啦,眼珠子掉地上啦?
奶奶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过了十点钟,紧瞅着秀不来,果然穿上旧军装的新郎倌急了,非得亲自去叫不可,谁都劝不住。于金水抢在他前面出了门,被他撵上拖了回来。奶奶便往新郎倌口袋里塞了几把喜糖,说:去显摆吧!你哪是念着干闺女呀。
岂料,颜大嘴一去竟没能回来,大家是在太平间里见到他的。他伤痕累累的身上又添了个大窟窿。那是叫一头红眼睛的水牯挑的。两头水牯在通往电话所的大路上好没来由地要决斗,一时间杀得昏天黑地,惊得汽车、拖拉机以及人呀牛呀慌不择路,都往东站道口跑。这时,马上有票车通过,栏杆已经放下来了,可慌乱的行人还在抢道。当班的道口工吹着口哨东堵西拦。颜大嘴沿着铁道边刚走过道口,见那乱劲赶快转身去帮忙。谁知,刚刚搠翻对手的红眼睛水牯,冲过被人碰得翘起来的栏杆,竟迎着疾驶而来的火车站在道心里了,仿佛杀得性起,倚仗着自己的大犄角,要拿火车当对手,或者,它是傻呆了。颜大嘴扑上去,一只手贴着牛鼻子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抠进了牛鼻孔里,他使出吃奶的劲想把它拖出道心。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道口一片惊叫。水牯勃然大怒。威猛无比的水牯晃动着脑袋,将犄角抵在颜大嘴的肚腹上,奋力一挑。与此同时,颜大嘴抱着牛头把水牯也扳倒在地。票车紧贴着水牯开过去,厚厚的牛皮被刮去厚厚的泥浆,而牛角却刺破了颜大嘴的肝脏。
票车拖着长长的刹车声,停在东站西站之间。受惊的火车头拉响了尾笛。一呼百应的尾笛,令整个铁路新村都丢下了饭碗,匆匆往东站跑。余美丽家门上窗上的红喜字,好像通灵似的,立刻倒映在婆娑泪眼里。
奶奶穿着住上海时做的白色纺绸大襟褂子。布料质地好,做工格外精致,袖子肥肥的,也凉快,可她平时舍不得穿。她说,现在买不着这么好的料子,俺也做不出那会儿的针线啦。言下之意,那是她的代表作。
赶到医院后院阴着脸的小房子门口,奶奶手里还攥着几根小葱。她想掏手绢,这才扔了葱腾出手来。热天,那块手绢就掖在腰里。她用手绢擦去脖子上的汗,却用脑门上的汗润湿巴掌,朝头发上抹去。抚平了那些惊惊乍乍的头发,像抹了头油似的。
那间小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凳子。在秀的号啕声中,奶奶撩开蒙在颜大嘴脸上的白布,拖过凳子坐在他身边,攥着他的手说:咋啦?这时候你装熊呀,别是老家真有老婆孩子吧,你愧得慌?你叫美丽咋过呀?人等着你入洞房呢。你也看见了,人今天没扎马尾巴,人用筒子卷了头发呢。别是你嫌人变修了吧?变修怕么,怪好看的,像黄花大闺女呢。赶明儿,俺让秀也卷。你不是叫秀去了吗?秀呢?你起来赶紧找去呀。俺菜都做好了,有鱼有肉,就差一个汤了。汤急么,先喝着酒呗。俺也给你两口子敬一杯,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到老。你说你咋赖床了呢?你不怕小蒋来抓你这特务呀?小蒋一直在跟踪你,快往美丽屋里藏呀。小蒋还指望着钓那边的大鱼,大鱼没跑远呢,你快瞪着眼看看它咬钩呀!
谈心一般,数落一般,又仿佛是为余美丽打抱不平。奶奶就像铁道兵部队上的政委或指导员,在调教一位新兵。和蔼而不失严厉,沉痛而怀有希望。她不时整整他的衣领和袖口,嘴角边泛起讥嘲的笑意。那是与生俱来的表情。她摸着他的下巴颏说:才见你刮胡子,咋又长出来啦,剌人呢。美丽啊,你摸摸,胡子在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