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芯拾来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襁褓就放在电话所大门口的菜地边。菜地里,白菜萝卜结荚了,蚕豆豌豆花谢了,黄瓜四季豆快开花了,几只蜜蜂在孩子脸上和花瓣花苞之间飞去飞来,更多的蜜蜂在铺满紫云英的田里忙碌。
孩子瞪着安芯,撇撇嘴。安芯说:他笑了,笑得多好呀,他亲我们呢。快叫爸爸。今后,他就是你爸爸啦。
杭州沉着脸:那是笑吗?他想哭!
安芯紧紧地抱着孩子,对孩子说:宝宝不爱哭,对吧?在这里过了一夜都没哭,对吧?要是哭了,守大门的爸爸哪能听不见呢?宝宝可勇敢啦,就像个小英雄。不怕蜜蜂叮,不怕虫子咬,说不定,夜里还有条大灰狼来过,叫你撵跑了,对不对?
襁褓里塞着一张纸条,只写着孩子的出生日期。才两个月大。放在襁褓边的布袋子,里面备的物品倒是周全,奶瓶奶嘴小锅,外带几包奶糕,还有尿片和小衣服。凭着这些,杭州认为这孩子不能抱,他父母就是冲着自己和安芯来的,人家也许就在暗地里瞅着呢。
安芯却舍不得。安芯说:电话所女职工多。从前在这里拾过两三个弃婴,有扒车逃荒过来扔下的,有附近农村的。
杭州说:你看看那纸条,是列车编组顺序表。他父母不是铁路职工,也和铁路有关系。
在暖融融的春阳里,安芯解开襁褓,把孩子脱得光溜溜的,捏捏他的胳臂和腿脚,将他周身检查了一遍,又塞了根手指让孩子吮吸。安芯说:这孩子吸得可有劲啦,说明他身体好,我们要吧?
杭州咯吱咯吱地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现在,他很少坐轮椅,已经能够自如掌握假肢了,上下班都和安芯一道慢慢走着来去。这当然也和安芯的精心护理有关,安芯每天最忘不了的事,就是时时替他清洁残肢,特别是热天。而杭州却讨厌她的唠叨,甚至不喜欢安芯在上下班路上紧跟着自己,老是在半道上有意和妻子拉开距离。
安芯对着他的背影喊:你慢点!叫你走路当央,你偏走一边!摔倒了我可管不了,我抱着孩子呢!
孩子的衣服怎么也穿不回去,安芯只好随便裹裹,慌慌张张去追赶杭州。这回下班,他们走的是一条奇怪的路线,到了东站道口那儿,杭州忽然离开大马路,折向路基边的小路。那条小路尽是从路基上滚落的石渣。临近铁路新村道口那一段,路上堆放着钢轨,别人能从路基上绕过去,或者就踩着码成堆的钢轨走过去,而对杭州,唯一可能的选择是走下路基,从一道缓坡上去,穿过一大片菜地,再走上大路。这会儿,铁路边到处摆放着蜂箱。
蜜蜂要乘火车去内蒙赶苜蓿的花期。连续几天在路途上走走停停,关在蜂箱里又码在车厢里,它们觉得闷得难受也挺累的,还得消耗白糖作干粮。列车到了合欢得重新编组,于是调车场上以及东站西站沿线成了蜜蜂的候车室。卸下来的蜂箱在调车场股道之间排成一溜溜的,也占满了沿线两旁的小路。东站所有的扳道房都被蜂箱包围了,扳道员在这个季节里变得特别温柔和谨小慎微,因为空气里蜜蜂密布,一不留神,呼吸也能裹挟蜜蜂进入鼻腔,一个喷嚏准能击毙一个班的兵力。蜂群被激怒的后果可想而知。和平的时候,它们一团团地聚集着狂欢,嘤嘤的歌唱美妙无比,一旦愤怒了,那歌唱便是仇恨的咆哮。杭州咯吱咯吱的脚步,惹得蜜蜂焦躁不安。
安芯实在劝不住,也就只好紧跟在杭州后面。她用手绢盖在孩子脸上,一路不停地叮嘱:小心叫蜜蜂叮着。你瞧这孩子多乖呀,不像你这么任性!待会看你怎么过去!还不得原路返回呀?我就陪着你好啦。我能陪你一辈子,还不能陪你今天折腾自己呀?
杭州真的是折腾自己。他可以避开路上的道渣,留意路边的蜂箱,不招惹那些脾气不好的蜜蜂,可到了路断处,他就无奈了。横在他面前的,不仅是码成堆的钢轨,钢轨那头还有层层叠叠的蜂箱,蜂箱一直码到前方的道口边。
安芯抱怨道:不到黄河不死心!跟我来吧,走菜地。
杭州却不依。一屁股坐在那堆钢轨上,一边搬着自己的假肢,一边挪转身体。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但他仍坚决地甩开了安芯拽住他的手。那个动作击落了好些蜜蜂,它们在地上打个滚又飞起来,怒不可遏地绕着杭州的脑袋示威。杭州赶紧脱下外衣包住脑袋,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螫了。安芯蘸着口水,在他眼角处搽了又搽,也不管用,那个包发面似的鼓起来。他的右眼变成一道缝。
杭州火了:快把孩子扔掉!就是这扫帚星害的!
安芯说:他让你往这里走吗?告诉你这里过不去,你能的!还能飞檐走壁呢。往钢轨上爬,往蜂箱爬呀。我早就说抱养一个孩子,你也同意了。现在,孩子来了,健健康康的男孩,你为么不高兴呢?你说出个道理来。
杭州悻悻地说:我不喜欢!看看那长相,没准就是老去电话所后山哭的那个地主女儿生的。要不,他老子就是地富反坏。还有,他是啥个时候扔的不知道,可是这一路都不哭,他不冷不热不饿不疼吗?别是脑子有问题吧?
安芯便在孩子屁股上掐了一把。哇的一声,雄辩地证明,孩子不痴不傻。谁知,他一哭起来,就不可收拾了,越哭越起劲。嘹亮的婴啼,竟吸引了远近的目光。打西站方向过来的巡道工也看见他们了。不远处的扬旗下,扛着铁镐的颜大嘴朝安芯挥了挥手。
安芯又是哄又是晃,也不管用,孩子哭得岔了气。她急了:都是你闹的,你说咋办!看见了吧,孩子没问题,问题在你脑子里。打范明明带着孩子回来,你就不对劲啦。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还不认得你的肠子呀?你家盼孙子,我家也盼外孙呀。没有,我们抱养一个。可你妈凭么给我脸色看?每次下班,她都给明明的儿子带两个包子,那孩子才多大,能啃包子吗?故意做给我看呢。难道生孩子光靠女人?最气人的是你,怪里怪气!
杭州又羞又恼,低吼道:我不行!我无能!你另找去!有人一直在等你,他身边美女如云都不动心,多感人啊!
杭州说的是于金水。于金水领导的职工业余演出队,已更名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于金水挑女演员的原则就是漂亮,合欢铁路地区一茬茬的美人儿被他尽收囊中,他能把身着工装、满脸油污的青年女工从人堆里剔出来,足见他对美的敏感。杭州之所以突然扯到于金水,是因为于金水正为排一台忆苦思甜的小话剧物色演员,挑肥拣瘦的,像苍蝇似的叮上了安芯,撵都撵不走。杭州把于金水比作苍蝇,安芯能答应于金水吗?
你变态!安芯骂了一句,泪水啪嗒啪嗒落在手绢上,惊飞了一只蜜蜂,又渗到孩子脸上。
巡道工走近他俩,喊着:扬旗倒了,票车该进站啦。咋走到这儿来啦,这叫路吗?带着谁家的孩子看火车呀?快快,从菜地走,俺来招呼杭州。
安芯叫了声颜叔,却不敢抬头。巡道工瞅见他俩的表情,心里有数,便扔下铁镐,冲孩子去了:是小子吧?你看,撇着嘴呢,孩子饿啦。长得挺结实,眼大脸盘大,像个男子汉。在车站拾的吧?好些人在候车室里车厢里拾到孩子,咋就轮不着俺呢?俺不该当线路工,没人把孩子撂在线路上。这是老天爷送给你们的,快抱回去吧。
我们不要!我们自己能生!杭州口气虽硬,脑袋却扭到一边去了。心虚呢。
巡道工说:俺刚跟你娘说过,先抱养一个外孙,指不定就把亲生的给带来了。话音刚落地,人就来了,这不是天意吗?快走吧,车来了别吓着孩子。抱回去再说。
巡道工不由分说,一弯腰,扛根枕木似的,把杭州背了起来。杭州不依,巡道工怒喝道:浑蛋,俺多大岁数啦,驮上你这百十斤肉,还经得起你这么挣?别叫俺把你撂到路沟里去!
杭州老实了。巡道工小心翼翼下了路基,踏着横在路沟上的枕木,越过路沟,再上坡,穿过菜地,直到大路边才放下他来。
杭州一手捂着眼角,一手扶着腿,竟然顾自走了,招致巡道工对着他的背影又一阵怒喝:咋啦,也不言语一声?俺腰都直不起来了。真拿自个儿当英雄啦?你救的是火车,不是安芯,不是老孙家!人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人一个黄花大闺女,不顾一切嫁给你服侍你,是爱你更是救你!没有安芯,你这一辈子就完啦,咋不知好歹呢?撒泡尿照照,你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谁欠你的找谁要去呀,跟媳妇怄气那是狗熊。告诉你,俺没儿没女,俺拿安芯当亲闺女啦。再给她气受,俺就扛上你,把你扔到拐五三上,连猪啊牛啊一道送香港去!
抱着孩子的安芯紧走几步,追了上来,轻声对颜大嘴说:杭州就是心情不好。明明回来几个月,调又调不过来,闲得成天带着她的范范串门,杭州他妈见了,借题发挥,一肚子的怨气。你说,他心情能好吗?
那是个蠢娘们!满脑子糨子。难怪的,他男人一去不回来。没孩子,么原因,这不明摆着吗?她要打肿脸充胖子,扇他儿子的脸呀。阴阳怪气的,就想糟践别个!安芯,你该厉害点,那蠢娘们再提孩子的事,你就把实情告诉她,堵她的嘴。别替人顾着面子。马老实被人骑,人老实被人欺。还有,杭州是你对象,不是么英雄,英雄是别个的,对象才是你自个儿的。别把他惯坏啦。迷眼了吧?
安芯望着巡道工,眼里又潮湿了。她恍然大悟,这些年自己所悉心照顾的,真的只是英雄,而不是丈夫。自己成了他的拐杖轮椅和假肢,默默地承受着他的重量、他的意志、他的心情,而自己却失去了思想,失去了尊严,甚至失去了自己。就像有了假肢,拐杖和轮椅都被塞进旮旯里一样。
安芯说:叔,你给这孩子取个名吧?
这就是说,安芯做主要收养这孩子。巡道工挺高兴:俺倒是乐意。可俺没文化呀。总不能叫虎子狗子柱子吧?
安芯咀嚼着那些名字,拍板了:柱子好!姚柱。栋梁材的意思,脊梁骨的意思。他爸爸缺了腿,可不能缺柱。谁都需要脊梁柱,有了柱子就有了支撑。
奶奶和秀也喜欢这名字。奶奶让秀赶紧冲了一瓶奶粉,喂饱孩子,然后,把脚盆放在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下,倒上热水,给孩子洗了个澡,再羞羞他的小鸡鸡,换上秀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衣服,把孩子带来的衣服全扔了。奶奶问安芯:你拾着孩子直接抱家来,杭州乐意吗?
安芯撅着嘴:我养,又不要他养。他养得了吗?
奶奶瞪着她:么话!你当是抱来一只小狗小猫呀,不想要再扔?这是个孩子呢。怪好的一个孩子,他爹娘咋能狠心扔了呢?乖乖,咋啦,撇着小嘴?还不让俺说你亲爹亲娘?好,姥姥不说。人有难处呢,没难处谁舍得呀?你是娘身上的肉呢。对你说,你奶奶可爱唱绍兴戏里的肉啦,等她下班给你带肉包子,再给你唱手心肉手背肉,还有心头肉。叫你奶奶别卖包子啦,改卖肉去吧!
等秀把孩子接过去,孩子呀呀的,在她怀里直挣。秀逗着他:刚才还撇嘴,现在乐了,劲还挺大的。为么乐呀,为姥姥叫你奶奶改卖肉,是吧?
奶奶说:贫嘴,绕口令呀。俺叫她卖肉?俺瞅见她买包子送人就来气!那个范范能吃包子吗?喜欢孩子,给买奶粉奶糕子呀,俺见过高级奶粉,用铁盒子装的,那才养人呢,托人去上海广州带呀。她是故意气俺的!安芯啊,为么抱养这个,把话给她说明白。告诉她,找她儿子问去!
周葱花当连长,秀自然就是副连长。清理阶级队伍给家属连带来了比大扫除更重要的活儿,那就是开批斗会。铁路家属中被揪出好几个,出身不好的,说错话的,还有破鞋。那破鞋名叫余美丽,丈夫是颜大嘴的同事,因工伤死去几年了,邻居揭发她丈夫尸骨未寒,就有男人频频出入她家,直到现在。那个男人是谁,她死不松口,群众火了,便不断往她脖子上挂破鞋。那些鞋是从垃圾堆里拾来的。
每回斗完余美丽,周葱花便忧心忡忡地提醒秀,寡妇门前是非多,群众呼声很高,她们的忍耐是有限的。
一张大字报,只是把张段长吓坏了,差点长眠在煤气中。叫奶奶呼了两嘴巴子后,他硬说是嫌冷关的窗。后来,张段长把奖章奖状都翻出来给人看,逮着机会就说日本人占领那会儿他怎么宁死不屈,革命群众也就没再为难他。可是,关于小猴子长相的话题,却像公用自来水那时常关不紧的水龙头,哗哗地淌着水。
周葱花交代秀,得赶快给梅香找个合适的。秀的工作却毫无进展。开始,梅香认为自己克夫,不肯再找。秀费了多少口舌,总算让她点头了,可是,听了一个个男人的情况,她又摇头。男方有孩子的,怕两边孩子打架。没孩子的,怕人不喜欢拖油瓶带去的小猴子。
秀对周葱花说:她下决心守着孩子过啦。咋办呀?
周葱花说:不能由着她!再不堵住大家的嘴,就该她挂破鞋了。挂破鞋的多了,丢我们妇女的脸。
周葱花冥思苦想,终于生出个主意。以后家属开会,必须叫梅香参加,她虽是公寓的临时工,却应该归家属连管。马上接着批斗余美丽,把梅香安排在前面就坐。
这就有陪斗的意思了。批斗会放在铁道兵留下的篮球场上开,几盏八百瓦的大灯泡把女人的窥探欲照得一丝不挂。女人们大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村,她们操着南腔北调嚷着要给余美丽剪“阴阳头”,如果她再不交代那个姘夫是谁的话。梅香坐在余美丽面前,破鞋上的灰被风一刮,迷了她的眼。梅香翻起眼皮,用手绢沾去了眼里的沙粒,只见低着头的余美丽冲自己微微一笑。梅香脸色刷白,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头发。
余美丽有一头乌黑油亮且蓬松的好头发,她洗头可勤啦,老见她用花手绢扎着湿漉漉的披肩发。为了保全秀发,她终于开口了。她说那个男人是河南来的流浪汉。
女人和来为女人助兴的男人,都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有人振臂一呼: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余美丽仰起脸来,很认真地说:真是流浪汉呢。我干吗老洗头?每次都惹了一头一身的虱子。这时,有两条小狗为争屎而厮杀起来,一大群孩子钻在大人的裤裆里欢呼雀跃着为它们叫阵。等追杀着的狗跑远了,场上感慨的唏嘘之声汇成一片。猛然听上去,仿佛是赞叹。
问:你找野男人是不是流氓成性?
余美丽答:我命苦呢。我结婚十年,做夫妻的日子加在一起,也就是半篮子。那个死鬼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就住在王家工区的山洞里。我还不如洋镐呢,他抱着洋镐睡觉的日子比抱我多得多。他回来一次,我就往厨房墙上钉一颗道钉,用来挂篮子,篮子再沉也吃得住。每颗也代表一次,这是最原始的记事方法。刚才家属连来带我之前,我把道钉都拔下来了,你们也看到了,只有半篮子。
人们大笑之后,问:你是这样的货色,你丈夫能不厌恶吗?
他活着的时候,我敢吗?我有心无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可是个恶名。他死了,我熬不住了,我还不到四十呀。我最怕晚上,夜夜睡不着,全身燥热。有天夜里,我正在洗澡,那个流浪汉隔着厨房窗子,用竹竿够我的衣服,够又够不着,我就把裤衩扔给他了。孤男寡女相好,也是破鞋吗?
问:你们那叫相好吗?你是玩弄男性!据群众反映,半夜三更经常出入你家还有别的男人,说,那些人是谁?
也是流浪汉。山西的,安徽的,他们都是替头一个捎信来的。有时也给我捎东西,发卡呀木梳呀香皂呀,还有人字形夹趾的泡沫拖鞋。
问:你和他们有没有发生关系?不要狡辩!重点交代你是怎么勾引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