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媳妇问女儿:你咋不发个电报,说回来就回来了呢?路上多乱呀,你咋敢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别是跟你对象生气跑回来的吧?
明明说:发电报能让回来吗?半年也不给回信,我就知道家里有事。一下车,我看见大字报啦。
范站长也被当走资派揪出来了。给他贴的大字报和标语,从东站到西站铁路边的墙上有,所有的扳道房、列车车厢上也有,它们取代一停二看三通过的警告和人丹虎骨酒的广告。范站长最大的罪名是给日本人给国民党都当过副站长,是日本特务、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头几个月斗他,他老是吓得尿裤子,后来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站在台上一个劲地笑。有人怒斥:你笑什么笑,不准笑!范站长说:俺想起刚来合欢时,那些调皮孩子成天追着俺喊,山东侉子,吃饭不要筷子,睡觉不穿裤子。说对了呢,在北方俺真是睡觉不穿裤子,为么呢,裹着被窝贴身,暖和,不信,到冬天试试。哄然大笑之后,人们便用南腔北调跟着喊口号。范站长说:俺这就是回答问题呀,俺的意思是说,俺宁愿光腚,也决不跟日本人国民党穿一条裤子。范站长还说:光腚还有个好处,跟老婆做活方便,要不俺哪能一口气生出五朵金花呀?车站的革命群众光棍多,调车员装卸工都难找老婆,批斗会弄不好就能被范站长开成经验交流会,于是,人们只好把范站长派到沿线小站去监督劳动了。
暖融融的阳光下,奶奶怀里的胖小子脸蛋通红。奶奶伸手往孩子脖子里一摸:明明呀,给孩子焐得太厚了,出汗了,更容易着凉。里面的小褂谁给做的呀,剌手,别把孩子的细皮嫩肉给剌了。
明明过来卸去裹住孩子的棉袄,说:我怕他路上冻着。
奶奶说:你看看,一层层的。南方至于吗?这孩子,细看,还是像你,大眼睛,高鼻梁,还有这下巴。叫么呀?
叫范范。
么?饭饭?六零年不是过去了吗,咋还念着吃饱肚子?
范家媳妇也说这名字难听。明明微微一笑:两个字都是模范的范。
范家媳妇一惊:孩子跟俺家姓呀?你对象能愿意?他家在农村,他又是长子。
明明竟斗气似的嚷起来:不愿意也得姓范!孩子是我生的我养的。他家有几兄弟传后,怕什么?可我们老范家也要个传后的!
范范撇撇小嘴,要哭的样子。奶奶说:死妮子,吓着孩子啦。快抱家去吧,搁太阳地里洗个澡,把里面湿了的小褂换了。小脸都皴啦,给抹抹雪花膏。
明明抱起孩子,正要跟母亲回家,忽然转身问道:奶奶,安芯也该有孩子了吧?
范家媳妇赶紧拉了女儿一把。谁知,明明还追问一句:男孩还是女孩?
奶奶爽声答道:快啦!赶明儿俺就抱外孙子啦!俺就缺个外孙。
接着,她顾自嘟哝起来:这死妮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倒是能生养,可有么用呀,生下孩子跟了娘家姓,俺听说过没见过,你让俺长见识啦。姓范不算,还叫范,俩范,你还不得气坏你对象呀?哎呀,俺明明别是叫对象撵回来了吧?西北多远呀,老范还挨着斗,咋抱着孩子自个儿家来呢?这孩子也得苦一辈子呀,人倒是胖了,俺给做的棉袄也撑起来了,可那脸皴的,像下地的老表嫂似的,脸蛋俩疙瘩肉红得像猴子腚。
范站长挨斗后,范家媳妇有时夜里也来找奶奶,那是在夜深人静时,先在外面轻轻敲窗,再候在孙家门外,等着开门。进出都鬼鬼祟祟的。秀说她成鬼魂啦。奶奶说,不是人叫她变成鬼的吗?
明明回来这天夜里,范家媳妇又来串门了。奶奶披上棉袄下床,把她放了进来:咋不陪着明明,来了呢?俺说今儿你没空,早睡下啦。
范家媳妇坐在床沿上,眼泪哗哗的,说:嫂子,俺憋得慌呀。俺不怕你笑话,对你说啊,明明就为孩子姓么,跟她对象闹上啦,闹着要离呢。从孩子出满月到现在,两口子没在一起住,她对象住工地不回家啦。这哪是夫妻呀,是两头犟驴。都当娘了,还不懂事,这趟家来就不打算回西北,说要调回来。她爹这样,谁敢要她?再说,来了能有她的好吗?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夫妻再不和美,也在一张床上躺着,床尾吵架床头和。可要是离了回来,往后咋过啊?要自作自受,俺不管。她还要坑孩子,你说气人吧?这日子哪天是个头呀,俺范范可别读着他爷爷的大字报认字上学。
奶奶从枕头下摸出手绢递给她,并指指气窗和天花板,示意她轻声。里屋,安路的鼾声像出站的火车正在加速度。外屋,枣儿鹰儿厦儿睡得正香。可是,隔壁的杭州妈妈虽熄了灯,仍在黑暗中哼着绍兴戏。楼上张婆子两口子则叽里咕噜地斗嘴,斗得急眼了,就听见张段长闷闷的一声吼,接着,便是张婆子很小心的啜泣。
奶奶瞪着天花板说:楼上越来越不像话啦,打老婆越来越勤啦。这不是欺负妇女吗?俺真想告诉葱花,让家属连治治他!打媳妇算么英雄啊?有本事打老蒋去呀。叫俺说,揪范站长,冤,人对媳妇多好呀,该揪的,是楼上这个东西!你没看见,从前老张家的身上一年到头没块好肉,他逮哪打哪。这些年,打老婆打出手艺来啦,专拣屁股抽,抽得红的发紫,紫的变黑,还有淤青的。双胞胎都大了,有时他还当着孩子的面打老婆。他这是作呢。俺寻思,指不定哪天该轮着他挨人揍了。老天睁着眼呢。
范家媳妇说:不能吧?老张还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呢。
奶奶白了她一眼,讥嘲道:可不是吗?日本人占着枣庄那会儿,他时常地装病不肯出车,这不就是抗日吗?撵走老蒋又撵走小高,这会儿他打倒老婆再踏上一只脚,多威风呀,叫俺说,他是大英雄呢。
范家媳妇问:俺一辈子也没闹明白,这老张对人怪好的,为么对媳妇这么丑啊?在枣庄那会儿,倒是听说那个日本站长时常往他屋里蹿,看老张没事人似的,俺也就当人嚼舌头了。两口子过了多半辈子还这样,人活着有么意思啊。
人到世上就是受罪来啦。一辈子遭的罪还不够,还要折腾自己。叫俺说,明明闹着家来,就让她调回来吧。可别让闺女自个儿在外受气,那么远的地方,俺闺女连找个人诉诉苦都不行,那还不得憋屈死呀?你看看楼上的。你可别嫌俺说话不中听啊,俺寻思,明明对象不能是么好男人,这一路上叫俺想着就怕,他哪能不管不顾的,由着老婆孩子冒险呀?
范家媳妇朝奶奶点点头:俺也这么想过。可有老范牵累着,对明明,对俺孙子,都不好。俺多多在学校常被人欺负呢。
枣儿哧溜从被窝里蹿出来:那几个男生叫金华揍了一顿。他们下次再也不敢了。金华会保护多多。
奶奶骂声死妮子装睡呀,赶紧按下枣儿,替她掖好被头。瞅见范家媳妇没有走的意思,奶奶便侧耳听听窗外的动静。从上海去昆明的车进站了,应该是九点半。范家媳妇却一口咬定,准是哪趟晚点的车。
奶奶嘟哝了一声,又叹一口气,说:俺早就告诉你啦,那天车站上来人调查老范,是叫俺骂走的。俺问他们,你们的爸爸爷爷解放前干么呢。当工人的,种地的,不一样是为资本家、为地主卖命吗?老范在枣庄当过副站长不假,可他那是叫日本人的刺刀逼着,能不干吗,火车得跑,没人干行吗?他要是坏人,铁道游击队能放过他吗?人还给俺游击队送过信呢,要不,咋炸日本人的军车一炸一个准?人是地下党呢。游击队连长是俺妹夫,人现在是老革命、大干部,就在济南住着。问他去呀,俺有地址。
其实,范家媳妇老念着和奶奶拉呱,就为了听她的这句话,想从中得到些许安慰。这句话,奶奶对她说了多少遍。
奶奶拉开一道门缝送范家媳妇时,正遇着张婆子蹑手蹑脚地下楼。三个女人都吓了一跳。奶奶问:多黑呀,做么去?张婆子用手电照照挎着的藤篮,里面盛的是纸钱、香烛和供品。奶奶明白了,说:你爹娘养了个孝顺闺女,老人在地底下也乐呵呢。
枣儿又爬出了被窝,正贴着窗玻璃朝外看。奶奶骂道:死妮子,你不睡啦?
枣儿说:今天是阴历十一月二十八。她果然又去大樟树下烧纸了。奶奶,你说她这是为什么呀?
难怪你不睡,你也惦记这个日子呀。为么?为她家的死鬼呗。她不是爱做梦吗?她爹她娘又托梦来啦,缺钱花啦。
枣儿钻回被窝后告诉奶奶,张段长也有大字报了,就贴在机务段办公楼门口,说他是假英雄真汉奸,还说他流氓成性。奶奶问,么叫流氓成性。枣儿说,那意思是说他和某某某那个。奶奶又问,某某某是谁呀。枣儿说,像是说梅香阿姨。奶奶给了枣儿一下,骂她胡说八道。枣儿说,我看见大字报了,上面说是公寓女职工,还说她孩子的长相就是铁证。
奶奶脸上陡然变色:看俺这嘴,也该抽!咋叫俺说着了呢?可斗他,为么牵累梅香娘儿俩啊,人多可怜呀。还让不让人活命?孩子长得像?人哪能不像人呀,都是一对眼睛一张嘴,再带俩耳朵。
奶奶走到里屋门口,贴着虚掩的门听了听,终是不忍叫醒安路。她上床时,自语道:赶明儿叫安路把那胡说八道的嘴撕了。
安路的鼾声像鸣笛似的。可到下半夜港背村鸡叫头遍时,楼上猛然一阵哭天抢地,接着,就听见窗扇咣咣的,把整栋楼的邻居都吵醒了。奶奶一骨碌坐起来,惊叫道:别是煤气中毒了吧?秀啊,赶紧看看去!秀披件棉袄就冲上了楼。等奶奶穿好棉袄棉裤,再一圈一圈地扎好绑腿,秀回来了。
果然是煤气闹的。张婆子家嫌天天下楼生火麻烦,便在夜里临睡前用湿煤封上,第二天捅开炉子就行。平时厨房都敞开半扇窗,天气再冷,里外两间屋也开着气窗。谁知,昨夜张婆子外出时,张段长竟嫌冷,把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张婆子回来后也没留意,直到她被煤气呛醒。
奶奶听说大人孩子都没事,便松开绑腿,很认真地说:秀啊,你可得拿这事对大家伙说说,煤气中毒可了不得,一不当心,全家人就睡过去啦。
可是,当大家回到床上、外边也安静下来后,奶奶想想不对劲,自个儿上楼去了。她叫开张家的门,呼了张段长两个大嘴巴子。那两巴掌极其响亮。所以,后来张段长每每经过孙家门前,便不由自主地捂住永远火辣辣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