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想起这事手就哆嗦。所以,头几天里,她给陈主任做的便装棉袄,比她当闺女时学做的第一件衣服更糟糕。那针脚就像疯狂的火车,离了轨道,满世界撒欢儿。铺的棉花呢,也是四海翻腾云水怒,波涛汹涌一般,疙疙瘩瘩的。
奶奶心乱了。打算拆了重做,可陈主任不让。陈主任说,我觉得挺好,就怕我没有福气穿它呀。
奶奶脸色陡变:说么呀!这叫么话?
忧心忡忡的陈主任淡淡一笑:这不是眼看着天热了吗?南方的天,脱了棉袄就光膀子。
老陈家的邻居都往百货公司跑,都念着盼着供应车。想请奶奶做衣服的人家,能排到明年去。奶奶却不肯答应,说媳妇当副主任忙得顾不上家,一大堆家务事等着自己。人家一再央求,她便拿出陈主任的新棉袄给大家看,说:这手艺还叫人稀罕呀,俺臊得慌!忙完手里的活,俺得拆了再做。你们找缝纫店吧。
奶奶在老陈家住了二十多天。临了,她问他们两口子:为么给梅香做那么多衣裳呀,又是棉袄,又是单褂,一件件的?
连根母亲叹道:梅香年纪轻轻的,也不能就这么守一辈子呀。
奶奶说:是啊,新社会啦,可别让这闺女像俺这么苦。可小猴子咋办呀?小猴子是你老陈家的根,留下吧,你俩身体不好带不了,让梅香拖油瓶带走吧,怕亏了孩子。
老陈说:孩子跟着娘,亏不了。
奶奶问:有合适的啦?
老陈说:梅香不听劝呢。一说这事,她就躲到一边去,眼泪吧嗒吧嗒的。越这样,我们心里越不自在。我估摸着,也许她心上有人了,为难着呢。
不能吧?这闺女是个老实孩子,见谁都是一个笑,也不疯也不闹,文文气气的,成天走哪都带着小猴子。要是有人,还躲得开自来水的那些个嘴呀?
老陈说:心里有人,哪能看见?劝也劝过了,我们给她做这些衣服,就是再给她一个态度。指不定,哪天我们老两口腿一蹬眼一闭就过去啦,对梅香也是一个交代。
奶奶生气了:找块脏抹布擦擦嘴去!自打到你家来,俺就纳闷,为么做这些衣服呢?为么敞着门让大家伙哧溜哧溜往这屋里蹿呢?你家都成俱乐部啦,每天地板上烂泥呀屎尿呀拖不干净。你俩想些么呀?找人算过命啦,过不了今年这道坎啦?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俩比俺小好些,可别胡思乱想的!小猴子还等着你俩送他上技校学开火车呢。
老陈把奶奶执意要拆的棉袄收了起来,说:我们本来就是半条命。眼下乱的,指不定哪天气得血压噌噌往上蹿,血管就爆炸了,就像在鹰厦线开山放炮似的,嘭。
老陈还做了个爆炸的手势。应着那声爆炸,老陈家对门有孩子大哭起来,接着,就是呵斥孩子的叫骂和更加猛烈的哭嚎。后来,大人之间干仗了,男女对骂了一阵,便各自摔东西示威,摔了锅碗瓢勺,再以摔热水瓶作结。两个男孩吓呆了,暂时止住哭,醒过神来,又委委屈屈地抽泣起来。
连根母亲望着丈夫:听见吗,对门那两个孩子在争抢一本打仗的小人书。当妈的叫他们别争,想看,到陈奶奶家借。两个孩子正要开门,到我们家来,当爸的不乐意,就打骂孩子。两口子又干起来了。
老陈抱怨道:你能惹祸。你咋想着把藏在床底下的书翻出来呢?
我不是帮着你搞好群众关系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住了几年,也没和人打个招呼。从前人家怕你,现在你看看,那些眼睛都想造你的反呢。
老陈去找了两本小人书,塞到妻子手里,让她给对门送过去。连根母亲捧着书,逐一从头翻到尾。犹豫了一会儿说:这两本不能送,上面写着买书的时间呢,八月九号,是连根的生日。再找找。
两口子都去找了。上百本书,都有不同的日期,或者是生日,或者是节日,即便是平常的日子,对于连根,一定也是有意义的一天。因为,只有在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他才能向父母讨到买书的钱。
连根父母翻阅着小人书,竟忘记了搜寻的目的,都一本本地读起来。许多的日子,就像连环画似的。
奶奶揉揉潮湿的眼,对他们说:行啦,都留着吧。俺去对过,叫那俩孩子到俺家找枣儿要去,枣儿有呢。
奶奶告诉对门的,还有她的允诺。她答应留在三层楼给大家做衣服了。翘屁股的周主任得知,抢在老陈家对门的前面,强拉硬拽地把奶奶请去了。周主任大名叫周葱花,丈夫是车辆段的钳工,她年轻时是合欢乡下的大队妇女主任,筑水库出的名。她常常说,要不是嫁给了铁路,自己早该当副县长了。所以,她的钳工丈夫在家里老是周县长周县长地叫着。奶奶一进她家就傻了眼:说:难怪的,在百货公司买不着好布,都叫你搬家来啦。
周葱花抓起一根油条就往奶奶手里塞,奶奶说油渍麻花的,怎么给你裁布呀,周葱花便直接把油条塞进了奶奶嘴里。周葱花说,从前在农村战天斗地的,穿的都是拣来的要来的铁路制服,她就是冲着铁路制服和印着路徽的草帽嫁给铁路工人的,成家后,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哪顾得上讲究呀。如今孩子大了,该好好打扮自己了。
奶奶说:俺安路工资高,还紧紧巴巴的。你家人口也不少,哪经得住你这么花呀?
周葱花自豪地说:米呀菜呀我不用花钱,我娘家不是在乡下吗?连柴火都是娘家供呢。全铁路新村,也只有我家烧柴火了。
奶奶不吱声了,眼里竟有了泪花。周葱花忙问奶奶怎么啦,奶奶掏出手帕擦擦眼。周葱花说,奶奶你别愁啦,一天我给六毛钱,管吃,我这就先付一个月的工钱,不够再算。
奶奶说:叫你一说,俺想娘家呢。自打离开娘家,一辈子就不安生啦。看看你多好啊,儿女都长大了,还有娘家疼着念着,打个喷嚏,娘家就来人了。俺呢?人在火车轮子上边住着,心在轮子下边躺着,多咱能过上太平日子啊?
周葱花又撕了一截油条填进奶奶嘴里。在周葱花家做衣服的那段日子里,她不知用多少吃食一回回堵住奶奶的嘴。那些吃食包括蛋糕、桃酥等糕点,还有乡下的麦芽糖、冻米糖、南瓜干、茄子干什么的,有时则翘着兰花指捏一块肉,冷不防地送进奶奶嘴里。奶奶便逮住她肉嘟嘟的大屁股掐一把,很随意的一把,她叫得却夸张,哇哇的,似对自己的屁股充满自豪。周葱花成了淘气而可爱的小妮子。
后来,奶奶告诉秀:那闺女精呢。堵俺的嘴呢。可俺也没说么呀。
秀说:还没说么呀!在三层楼做了大半年衣服,你到哪家都念着陈主任的好,知不道人给陈主任贴了大字报呀!
俺早就看透了那些人不怀好意,这才去给人做衣服的!人瞅着老陈不顺眼,想斗他,老陈两口子成天担惊受怕,俺就是要告诉大家伙,那老两口子心眼好啊,人实在,这样的好人哪去找呀?
秀说:有么用,人能听你的吗?陈主任是合欢铁路最大的走资派,枣儿说,这会儿他的罪名又多了一条,说他用封资修的毒草坑害无产阶级革命后代。
奶奶大惑不解。秀告诉她,陈主任被抄家了,抄出好些小人书,根据群众揭发,他曾给邻居家的孩子看过,想毒害儿童,他一直留着那么多毒草,目的是要毒害更多的革命后代。
奶奶一惊:这还不把人活活气死啊?老陈可别出么事呀!
奶奶立刻想起安路的那些苏联小说。怕孩子惹事,那只书箱已经从床底下转移到门头小阁楼上去了,可留着就是祸害。秀却不依奶奶。秀说:那才是安路的媳妇呢。要烧,等他家来吧。
奶奶说:这些年多咱见他看书啦?进家就晒尸!为么俺家臭虫断不了根呀,那些书是臭虫窝呢。
秀说:枣儿爱看书,给她留着吧。
奶奶急了,嘲讽道:了不得啦,人当主任啦,俺使唤不上啦。
说着,搬来几只方凳,再往凳子上搁椅子,就要自个儿往上爬。奶奶是爬不上去的,不过是做个姿态而已。秀和枣儿只好依着她,摸黑把那些书抬到铁路边的大樟树下烧了,连箱子也烧了。
奶奶心疼着好好的木箱子,不住嘴地抱怨:你娘俩别是成心气俺吧?
果不其然。陈主任的脑血管爆炸了,送到医院就不行了。奶奶给做的衣服竟成了寿衣。奶奶百感交集,泪汪汪地感叹了好些天。谁知道,老陈还没出七,连根母亲犯了心脏病,紧跟着迁往了“铁路二村”。她的寿衣是奶奶带着张婆子、范家媳妇给她净身后换上的。
当时,铁路各个单位的名称都军事化了,管站段叫连,管车间叫排,铁路新村居委会改称家属连。连根母亲所在单位是地方小学,校长在挨斗,她的遗体在铁路医院太平间停放了几天也没人管,最后,还是奶奶叫秀把周葱花找来,提出人家是铁路家属,家属连该替人家操办后事。周葱花很是为难。奶奶说:你不是连长吗?打日本人那会儿,俺家也有个连长,人可不含糊,想炸哪趟车就炸哪趟车,眼皮子都不带眨的!周葱花不好意思了,想了想,便豪爽地表示,只要广大革命家属强烈要求,她这个当连长的就敢做主。奶奶便叫孙枣从作文本上撕了一页,划拉下一行字:老古话说入土为安,快把人葬了吧,鬼魂不安生,谁能安生。奶奶拿着这张纸找人签名的时候,把所有识字的女人都吓了一跳,赶紧签名或印上手模。自身不保的范家媳妇,很积极地帮着料理连根母亲的后事,也是被那句话吓的。
不爱串门的范家媳妇变了一个人,腿勤了,嘴也勤了。老念着和奶奶说话,在楼上窗口一见奶奶在晒太阳,就端着小板凳下来了。奶奶周围有别人,她就一边坐着,眼巴巴地瞅着。没人呢,她就挪近来,感叹西北的风沙和荒凉。在她长长的牵挂中,范明明突然出现了,像做梦似的。明明肩上一边背着一只军用挎包,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带毛领的军大衣。奶奶是瞅着范家媳妇的愁容,惊奇地发现正朝自己凄然一笑的明明的。奶奶说:老范家的,快回头看看,谁家来啦。范家媳妇一回头,便惊叫一声天,大哭着扑过去。娘俩抱头痛哭了一阵,抖搂开军大衣,里面裹着六个月大的男孩。
奶奶说:快让俺抱抱孩子。哎呀,是个胖小子呀,像谁呢,像他爹,虎头虎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