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青说:奶奶,这阵子我老想,你那么年轻就守寡,为什么就能熬过来,我就熬不住呢?一样是女人嘛。你有一对儿女,儿女是你一个人的,就靠你一个人,你要像老母鸡似的,牢牢地护着他们。而我呢,也有一对儿女,可他们算我的吗?从小就没有奶,连老天爷都不肯把他们给我。
那天,高山青把做好的衣服全抱走了。没多久的一个傍晚,趁着张段长两口子领着张龙张凤去买铅笔,她在外屋放上大脚盆,准备好洗澡水,把有四不灵暗锁的大门关上,外屋的门只是带拢,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她赶紧脱光了衣服。张段长夫妻打开大门,两个孩子直往屋里冲,全身赤裸的高山青袒露在全家人面前。张段长满脸绯红,赶紧往厨房里闪,张婆子带拢外屋的门,把冲进屋的孩子往里屋拖。而高山青对着里屋的门告诉婆婆,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看我是不是克夫的白虎星。
可是,当她坐进脚盆时,只听哗啦一声,整个盆散了,掉了箍的盆,像一朵盛开的荷花,拼起来的木块就是一片片花瓣,而高山青成了被花蕊包裹着的莲蓬。或者,就是坐在荷花当央的花仙子。
那一盆洗澡水却是淅淅沥沥地落在了孙家,天花板上的台湾岛果然掉了下来,正砸在孙鹰的作业本上。一向以写字端正卷面整洁屡得表扬的孙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奶奶怒不可遏,骂着上了楼。奶奶边敲张家的门边喊:楼上发大水啦!咋越说越来劲了呢?那天你说的不都是人话吗,俺听着还怪难受的,你咋就不做人事呢?你说说。
打开大门的是高山青。她随便裹着一件衣服,光着湿淋淋的腿。她说:奶奶,对不起啊,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明天就离婚走了。
一句话,顿时就把奶奶的嘴堵上了。
第二天,高山青果然和张卫国离婚了。张婆子让奶奶给她做的几身新衣服,竟成了她的新嫁衣。高山青离开张家时,么都没要,连孩子也没要,只带走了那些新衣服。这不仅是图奶奶的手艺,还有再嫁的时间考虑。因为,她大步迈出了张家门,径直就上了何家床。她再嫁的是何刚正。
曾给孙安路当副司机的何刚正,已经当上了大车。他也是二婚。前妻是列车员,和高山青一个车班。两口子跑车,一年到头在家里同床共枕的机会还不如在行车公寓邂逅的次数多。在单位上,大家都说何刚正挺随和,见谁都乐乐呵呵的。可到了家里,他脾气可暴躁啦,每次出乘回来,进门便骂。在他的骂声中,客运段是长着胸毛满脸胡子的淫贼,把他老婆霸占了,是英俊的小白脸,不知给他老婆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诅咒客运段的拟人化处理,常叫左邻右舍窃窃私议,真以为他老婆在外面有个野男人。天长日久,他俩便成了两股道上跑的快车,而家是谁也不愿停靠的三等小站,除非不得已临时停车。
高山青离婚后的选择,让张段长父子俩难堪极了。尤其是张段长,竟然迁怒于孙安路,把安路叫到办公室,关上门熊了一顿。张段长一手抱暖水瓶,一手端茶缸,把肚子灌得鼓鼓的,才长吁短叹地说:安路呀,你说这叫么事?这不是叫俺出洋相吗?媳妇上了俺手下职工的床,人还是俺儿的同事,何刚正的老婆又是她的同事。听起来,像早就串通好了似的。他们不能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到一起了吧?你给说说。
孙安路说:俺也觉着奇怪呢。他俩哪能凑到一块去呀?何刚正离婚,就是嫌老婆顾不上家,偏偏要再找一个跑车的。
张段长说:何刚正肯定早和高山青勾搭上啦。要不,咋能这么快?俺寻思,你不能知不道。
张叔,俺要是知道,早就呼何刚正的大嘴巴子啦。本来吧,他么事都会对我说,这件事一点风都没透。
张段长并不理会安路的辩解,顾自抱怨道:你们弟兄俩似的。打连根死到现在,何刚正一直为你叫屈,说你保住了机车有功,应该算英雄,应该表彰。俺也是这么想的呀,不是你自个儿死活不要吗?材料都报上去了,不是你求着俺给要回来的吗?你觉着对不起连根,对不起他的家人,特别是怕他父母受刺激。俺也是考虑到老人,才听了你的。咋就成了俺的不对了呢?
安路急了:冤死俺啦。俺哪能怨你呢?
何刚正找俺的理由就是,保住机车和连根的死,是两码子事。一个是有功,一个是过失。他的意见不能没有你家的态度吧?从出事到现在,俺就觉着你娘你老婆的眼里有话呢。
俺娘不是还记着过去的事吗?
张段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你爹的死,叫俺亏心了一辈子。你现在应该理解俺的心情了,你也一样呀,连根也不会叫你安生的。
那俺就更没有理由怨你啦。俺更不可能眼看着何刚正和高山青有关系,也不吱声。为么呢?报复你呀?你是俺叔呢,打枣庄做邻居,做到南方来了,还不跟亲戚似的?
张段长说:俺给那个混蛋媳妇气糊涂啦,绕来绕去的,绕到山东老家去了。离得好,往后俺能睡安生觉啦。不过,这个何刚正,俺饶不了他。他不是爱骂客运段吗,俺这就给郑段长打电话,叫他别给他俩的结婚证明盖章。
张段长当即就要郑段长。到了总机那儿,还是安芯给转的。安芯说,张叔呀,客运段段长室没人接呢。张段长说,安芯,俺有急事,接着要,今儿非要到他不可。总算把郑段长要过来了,郑段长却说:老张呀,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火车跑不跑,随着车头要。你的车头来拉我的车厢,车厢能不让车头挂吗?再说,车厢不跟着车头跑,那还叫车厢吗?那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了。我们不是正在学毛选吗?毛主席说要抓主要矛盾,现在的主要矛盾在你那儿,抓好车头,一切矛盾就迎刃而解啦。
张段长冒火了,把电话一摔,骂了声奶奶个熊。
而让他憋气的是,高山青示威一般,居然放在铁路食堂举办了一个场面宏大的婚宴,共有十几桌。这在铁路新村历史上应是惊世骇俗的一件大事,再婚的,发喜糖的都少有,谁敢那么张扬呀。到场的宾客,正是男女双方单位的同事。机务段的人顾忌着张段长父子,都是悄悄来的,胆小的就像地下党接头似的,从港背村的小巷子潜入铁路地区办事处院内,再走食堂后门横穿厨房进入大厅。客运段的人倒是坦然,因为他们是郑段长带来的,郑段长喜欢喝酒,只要有酒喝,他巴不得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婚宴的仪式却是简单,上来就举杯。接着,便是各自闷着头喝。喝壮了胆子后,机务段的人马也就无所顾忌了,先是在个人之间赛酒量,接着,在车间之间较劲。客运段那边也是杯盏觥觚,十分的热闹。后来,机务段、客运段索性来了个团体赛,捉对厮杀。客运段有郑段长身先士卒,自然是个个勇猛无比的,而机务段去的人中间,连个中层干部都没有,都是普通工人,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比拼的结果是,机务段有十多条醉汉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第二天,张段长勃然大怒,从全段挑出七个山东大汉,闯到了客运段,非要和郑段长一较高下不可。郑段长说,等你儿子下次结婚好不好?喝酒要有理由呀。张段长说,为了安全生产一百天不行吗?郑段长说,我们客运段安全日已经超过三百天了。张段长说,那就为了儿子离婚!郑段长哈哈大笑,离婚也是喜事吗?难道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张段长说,你说么都行,俺今儿就是想跟你喝酒。
于是,客运段也出了八大金刚,就在郑段长的办公室里干了起来。酒菜都是现成的,郑段长基本上就是坐在酒瓶堆里办公,菜就是列车上卖的那种花生米萝卜条豆腐干。双方每人一瓶酒,就举着酒瓶子吹。在喝第二瓶的时候,郑段长就开始说胡话了,他说高山青是个好同志,泼辣能干,她那个车班都服她,她应该当车长,经过培养,可以当段长。他还说何刚正真有眼光,那是善于发现人才的领导眼光呢,把一块当段长的材料娶回家了。
郑段长以胡话为武器,激起了张段长更加旺盛的斗志,最终的结果,还是机务段惨败。
是高山青打电话通知机务段去领人的。碰巧,是孙安路接的电话。张段长被孙安路背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