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知道,杭州妈妈并不是二半吊子,她也会使小心眼。自从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安芯肚皮上之后,人也勤快了,她把小两口子新房的钥匙要到手里,说他们现在上班了,小家虽小也是个家呢,家务事忙勿完呢,以后她卖完包子就过来帮衬帮衬。小两口子常吃食堂,要做的家务活,无非就是洗衣、打扫和倒马桶。而杭州妈妈所谓的帮衬,就是为了关心塞在墙旮旯的那只马桶。有了她的关心,虽然很少使用,那只马桶仍然天天被刷得干干净净。
单身职工以杭州妈妈替儿子倒马桶为例,强烈要求在单身宿舍院内盖一座公厕。两个月后,公厕便建成了,杭州妈妈也就顺着梯子下楼,把钥匙还给了儿子。这时,她已确信媳妇一切正常。
杭州妈妈不得不正视儿子了。也是巧了,售货组的女人正念叨着铁路医院的季医师时,就见背着药箱子的季医师沿着轨道一路走来。季医师是个好医生,长得小巧玲珑,对谁都笑眯眯的,她也喜欢吹拉弹唱,是俱乐部业余文艺活动的骨干,所以,于金水也送站来了。
杭州妈妈拿了两个大肉包,把季医师迎上了月台。季医师这回去沿线巡诊,去的正是新线。杭州妈妈拽着季医师往出口处走,于金水说:不就是给姚师傅带句话吗,还避人呀?
季医师也笑了:说吧。再走,就出站啦。我会告诉姚师傅的,你想他想病了,他再不回合欢,就该去南昌中心医院相思病科找人啦。
于金水在她俩身后大声说:那吓不着姚师傅。季医师你还是告诉他,杭州他妈怀上了宁波。他保证今天夜里就能赶到。
售货组的女人、行包车上的男人一起乐了。杭州妈妈也不理会,一直把季医师拖到了出口处门外,见周围没人,才把包子塞给她。接着,塞给她的,就是自己心中的悬念。
季医师原先是护士,因为虚心好学又爱钻研,深得领导和医师的喜欢,在他们的培养下,她终于成长为医师。这会儿,季医师正在钻研男性病,她走访了合欢郊区及沿线的不少土郎中,从他们那儿得到了一些祖传秘方,便经常亲自上山去采药。方小试牛刀,就已经有位病人要做爸爸了。
季医师胸有成竹地说:我想,杭州的问题可能主要是心理障碍。他残废了,行动不便,需要配合。这应该没问题。关键在于他自己会产生自卑感,你媳妇要鼓励他树立信心,增强勇气。我这次巡诊时间较长,要三个月。等我回来吧,我会对他俩说。不过,可以让杭州先进行食疗,比如多吃韭菜虾子海马鹿鞭等等。
杭州妈妈先是喜出望外地直点头,接着,便暗暗叫苦。快春天啦,春韭多稀罕呀。涨水鱼落水虾,菜市场哪有卖虾子的呀。海马在大海里,鹿在啥个地方呀。还要多吃,谁见过呀。季医师说,虾子不难弄,做个纱布网,中间吊一团臭鱼臭肉,放进鱼塘里,过个一时半会,一拉,虾子在网里活蹦乱跳呢。特别是,姚师傅工作所在的地方,附近有座锌矿,水质含锌,那里的鱼虾简直就是锌矿石。
最后,杭州妈妈是念叨着海马鹿鞭把季医师送上车的。季医师临上车前对于金水说了一番悄悄话,接着,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杭州妈妈说:姚师母,你放心,我一定叫姚师傅给你捎虾子来。
在随后的日子里,杭州家时有爆虾飘香,炒好了,杭州妈妈便给儿子端过去。即便杭州吃过饭,杭州妈妈也逼着儿子当瓜子嗑当零食吃。不过,那些虾子并不是杭州爸爸捎来的,而是于金水按照季医师的托付,让他管着的那些美人儿从四处搜罗来的,她们中有不少人是沿线小站的职工,从附近村庄买些活虾不算太难。让于金水纳闷的是:吃么补么,是不是虾子能蹦跶,季医师才让杭州多吃虾子呢?
谁知道,杭州吃虾子过敏,每到傍晚便从腿裆处开始长风包,逐渐扩展到全身,痒在肉里,难受极了,搔得浑身尽是血痕,蹭得背上如刀剐一般。尽管如此,杭州是有毅力的,他一直坚持着服用鲜虾,哪怕每晚必须用扑尔敏或息斯敏来对付风包。那些药自然是安芯去开的。医生警告说抗过敏药有副作用,一是嗜睡二是伤肝。对于前者,杭州领教了,服用抗过敏药期间,他坐在值班室里成天昏昏欲睡的样子,邮递员老是叫不开电话所大门,下班时也总是安芯从他手里抠出钥匙开的门。
不知吃了多少鲜虾后,杭州的过敏症好了,但安芯的肚皮依然如故。在月台上卖包子馒头的杭州妈妈,又开始爬上天桥翘望,不过,现在她眼巴巴等待着的是季医师。三个月的巡诊时间已过,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高山青从来不进澡堂子。自来水边的女人不是鬼鬼祟祟地传说她有狐臭还是白虎精吗?楼上张家洗澡不像别家的楼上,都把大脚盆子放在厨房洗。厨房是水泥地,不怕弄得满地水。张家的特点是,老的小的在厨房洗,高山青偏要在房间里洗。里外两个房间都是地板,经不得水的,洗澡难免把水泼洒到盆外边。何况,她家的那只大脚盆,就像张段长的脸,也不稀罕见高山青呢,见了她就怄气,一怄气,不是裂缝漏水,就是盆箍脱落。所以,天长日久,楼下孙家天花板上便洇有大片的水渍。
在高山青来试衣服的那天,奶奶指着两个房间的天花板,对她说:你看看吧,你尽给俺孩子画地图啦。俺枣儿说,里屋是世界地图,外屋是中国地图。图上还有铁路呢,一道道的,那团黑印子是山东吧,当央是济南,再过来是枣庄。起皮的那块就是台湾岛,快掉下来啦,老蒋的炸弹没落在俺头上,可别叫你的台湾岛把俺砸坏啦。
高山青仰起头,只见刚才洗澡洒在地板上的水渗出来,晶莹地密布在天花板上却不滴落。她怪不好意思的,说:奶奶,我也怕水洒在地上往下渗,每回洗澡都把拖把呀抹布呀放在身边,随时准备擦干水。那只大脚盆也是事先浸了老半天,浸胀了的,可也是怪,我坐进去就来事。亏得我有时在外屋,有时在里屋,老在一个地方洗,天花板早就沤烂了。就像穿衣服,勤换着穿,衣服也结实。
奶奶讥嘲道:那俺得好好谢你啦。亏得你念着楼下,要不俺得喝你的洗澡水啦。
接着,高山青夸起奶奶的手艺来,说全段的列车员都想请奶奶去做衣服呢。夸完,她抓住奶奶的手,含着泪说:我也不喜欢在家里洗澡,多别扭呀。可我一进澡堂子,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身上看。我怎么啦?不都是一样的女人身吗?我就犯了一回错,没结婚就怀了孩子。可到了别人嘴里,我成了什么东西啦。
奶奶从骨子里鄙视着高山青,可这时奶奶不禁一愣,接着,不无同情地说:谁人背后不被说,谁人人前不说人。自个儿坐得端行得正,怕么呢?说去呗,嘴在别人鼻子下边。
我也是这样想。可你看看,自打过门,他们父子给我好脸没有?亏得给张家生了双胞胎,要不然,我还不晓得要受多少气呢。说那会儿是我主动,他儿子被动。那事说得清谁主动谁被动吗?那好,我一辈子都不主动,我就当个被动。哪晓得,他儿子也不主动,两口子都被动着。一张床上躺着两个被动,好笑吧?
奶奶犯难了,不知该劝高山青呢,还是帮着她数落数落卫国。
高山青继续说:奶奶,我是女人呀,身体好好的,年纪轻轻的,守着这么个男人跟守寡似的。我心里憋屈呀。外面说我跟这个好跟那个好,那不假呢,可我还没做对不起张家的事。再这么下去,我就熬不住了。
奶奶一惊:想么呢?离婚?你不念着俩孩子呀?不管是你给孩子找后爹,还是卫国给找后娘,孩子都得受气吃苦。千万别瞎想啊,孩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