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坐在窗下搓麻绳,忽然问去挑水的秀:小于那孩子咋啦,别是跟小李子吹了吧?多咱没见他俩啦?
秀说:他掉到大姑娘堆里去了,挑花眼啦。
搓麻绳的苎麻是从土产店里买来的,一斤有一大把,长长的,一片片的,得把每片批开来,批成一根根丝,再放在大腿上搓,搓成纳鞋底的麻绳。奶奶搓麻绳,先要在脸盆里泡一泡麻丝,再捞出来滤干水,然后,把肥肥的裤腿一直往上拉,嘴里衔着麻丝,一边搓一边续麻。她白白的大腿被搓得血红血红的。
枣儿喜欢坐在小板凳上,挨着奶奶身边看搓绳。每次她都忍不住撩起裤腿,要学。奶奶却不让,奶奶说细皮嫩肉的,你不心疼俺心疼呢,真要闲得难受,就续麻吧。便腾出嘴来,让枣儿攥着麻丝,在一边帮忙。
白杨树上又有了知了。现在,孙庄已顾不上逮知了,他正在准备报考铁路技校。逮知了的活儿,交给了孙鹰孙厦。他俩和双胞胎,还有常跑到孙家来玩的小猴子,每人扛着根装有小网兜的竹竿,都仰着脖子在找知了。找着了,一起争抢着去套,知了都是叫他们撵跑的。跑了又来,来了再撵。知了都叫他们锻炼得跟电影里演的游击队似的,狡猾狡猾的有。
奶奶叹道:过去,俺嫌知了闹得慌,担心跑车的男人睡不好。闹心的哪是知了啊。人自个才是知了呢,闹自个儿的,闹别个的。你看看,一个个,离的离,拖的拖,今儿你家的事,明儿他家的事,没一件叫人能安生。
枣儿说:于叔叔还想着姑姑呢。
奶奶厉声喝道:别胡说八道!
枣儿说:就是嘛。每次他看姑姑的眼神就不对,眼里有一道亮光,很亮很亮,就跟夏天晚上的流星一样,一闪就不见了。
奶奶惊讶地瞪着枣儿:多大的闺女了啊,也不害臊。你咋么都知道,老师教的?那个邱老师么不教,就教这个?
秀挑着一担水回来,也挑回了一个答案。她在自来水边听到人们正议论着小李的事。小李子要结婚了,不过,对象不是于金水,而是路局的干部。那人还是铁道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呢。
奶奶说:不能吧?这么大的事,咋没听见小于说呢?那些个嘴,属家雀的。
秀说:俺寻思,小于再好,人家小李也不敢等啦。一拖再拖的,知不道他咋想的。他耽误人家啦。
奶奶问:你刚才说他挑花了眼,小于能是那样的人吗?
秀说:俺就是那么一说。他成天不是跟着那些女孩子唱啊跳啊的吗?说实在的,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念着安芯。
奶奶说:俺刚骂完枣儿,你又来啦。你也看到人眼里的亮光?他凭么还不赶紧找一个,凭么还念着安芯?安芯成家了,他想做么呀?他俩不是兄妹吗?小李不能等,还有小王小张,满世界蹲着尿尿的多得是!就没有他能看上的?
秀无奈地笑笑。她不敢告诉奶奶,于金水对安芯可痴啦。安芯两口子去上班,他常常在单身宿舍楼上临窗目送,自来水边的女人都看见了。遇到刮风下雨,于金水还经常出现在东站道口边,递上一把伞,却说是正巧路过。而当安芯陪着杭州去洗澡时,首先到场的是于金水,他会在为杭州提前单独开放的浴室里,试试水温,把滑溜溜的地拖一拖,把更衣室的板凳、拖鞋整理一番,他既怕烫着冻着英雄,也担心摔着碰着安芯。他成了车站澡堂临时的锅炉工和管理员。因为,他知道安芯抱着杭州曾滑倒过几次,还有一次水太烫,安芯没注意,舀了一盆水就往杭州身上浇,烫得杭州怒吼一声:你杀猪褪毛呀!于金水的痴情还表现为几个月如一日地采买鲜虾。到了夏天,虾子不稀罕了。可杭州死活也不吃虾了。他开始喝季医师开的中药。出了单身宿舍上大马路的那个路口,厚厚的一层药渣,就是安芯在每天天亮之前、天黑之后悄悄倒的。可是,喝着中药汤的杭州,没让妻子的肚皮大起来,自己的脾气却是天天见长。这也许就是让于金水越来越放不下安芯的原因所在。
奶奶顾自嘀咕了一阵后,说:不行,俺不能由着他,安芯和杭州要过日子呢。他瞪着眼一边瞅着,算么呀。俺得熊熊他。枣儿,快去把你小于叔叔叫来。
秀说:一大早俺见他去俱乐部了。说是出橱窗呢。
礼拜天还忙呀?那就到俱乐部叫去!
枣儿说:人家加班,要是不肯来呢?
你说奶奶叫他,他敢不来?就说山东捎煎饼大葱来啦,还有烟台苹果莱阳梨,乐陵小枣肥城桃。全是好吃的,看他流口水不流!
枣儿走后,奶奶开始抱怨儿子了。还是去年冬天,在奶奶的一再叮嘱下,安路才托人捎了几捆大葱来,煎饼却给忘了。眨眼半年过去,现在有北京直达福州的特快,从山东老家捎东西不用倒车了,那头扔给列车员,这头到点去西站接车,多方便呀。别说是煎饼大葱,就是活物,捎到合欢也眨巴着眼。
谁知道,枣儿没把于金水叫来,奶奶念叨着煎饼,煎饼却到了。煎饼是黄辣椒接车接来的。黄辣椒打老远就叫起来:奶奶呀,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真是香啊,我一路走一路闻,鼻子都香掉了。
自打上次摔盆摔锅后,奶奶一直不爱搭理黄辣椒。黄辣椒却没事人似的,还像从前那样奶奶长奶奶短的。等她近前来,奶奶说:俺从前上街买菜,在路上老是拾着鼻子,酒糟鼻,大蒜鼻,鹰钩鼻,么鼻子都有,一个个的,都是臭掉的。就没拾着一个香掉的。多稀罕的鼻子啊,掉哪啦,秀啊枣啊,快拾去,别叫人先拾走啦。
秀和枣儿都乐了。枣儿说:还有蛇胆鼻呢。于叔叔就是蛇胆鼻。于叔叔没空来,就是为了去拾香掉的鼻子。
黄辣椒也不生气,把个背着的口袋放在小凳子上,让奶奶闻闻。正是煎饼的香味,而且,那是小米面煎饼。奶奶心里有数了,却不吱声,冷冷地瞅着她。
黄辣椒打开袋子,掏出一摞金黄色的煎饼,就捏着指头一张张地撕开。奶奶说:别给俺。俺怕上火。
秀和枣儿也不肯接。黄辣椒便对秀说:那就拎回去吧。我老是听见奶奶念叨煎饼,这才特意叫小蒋找乘警从山东给你家捎的。
奶奶问:为么呢,还特意的?
黄辣椒说:哎呀,这算什么嘛,看着一大口袋,又不值几个钱。楼上楼下的,远亲不如近邻呢。
奶奶说:那是。要是你老家捎来的么,俺就要了。可这煎饼照理该俺送给你尝尝,你为么动那心思呢?别是还要俺替你七大姑八大姨做衣服吧?俺对你说过,俺做不了。忙完接下的活儿,趁着眼好,俺该做自己的了。
黄辣椒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摇头是否认自己有什么企图,点头是表示理解奶奶,她并不是要求奶奶做衣服。奶奶追问道:那是为么呢?
黄辣椒便瞟了秀一眼。秀脸红了。奶奶看出来了,转而问秀:你让捎的?
秀说:没有呀。那回,俺就是无意地对小蒋说了一句,干爹可爱啃煎饼啦。他倒是记住了。
奶奶对黄辣椒说:奇了怪啦。你那女婿不忙活自个儿的婚姻大事,成天琢磨么呀?咋不来问俺呢?俺对老颜可熟啦,他爱抽大中华香烟,爱喝贵州茅台酒,爱啃安徽符离集烧鸡,爱嚼上海大白兔糖,爱吃天津狗不理包子,还有广东的龙虎斗。都叫你女婿给弄去呀!
黄辣椒说:奶奶你多心啦。
奶奶说:俺多心?三天两头地叫你把俺媳妇招出去,嘀嘀咕咕的,当俺没看见呀!俺这会儿耳不聋眼不瞎。俺是装看不见呢。
奶奶这话其实是说给秀听的。小蒋锲而不舍地与秀保持着联系,为的还是巡道工的事。颜大嘴是驴脾气,小蒋越是盯着他,他越要躲,包括躲着秀。他感觉小蒋就藏在秀的背后。他和小蒋玩起捉迷藏来,歇班就不见人了,有时夜里也不在山洞睡,不仅行踪诡秘,平时和同事交往也不像从前那么直率豪爽了,说话老是颠三倒四、心不在焉,变了个人似的。颜大嘴的反常行为,把个小蒋折腾得够戗。小蒋开始怀疑他是否已经和那边联系上了,一不见他的踪影,便来找秀。最初,小蒋是直接联系秀的,假装来看丈母娘,一个手势就把秀招到一边去了,问问情况,再催促一遍。可是,小蒋发现奶奶有所警觉后,就改变了联系方式,他让丈母娘每次在大门洞里随便吆喝一声谁家的狗乱拉屎呀什么的,秀就赶紧跑出去,同小蒋说几句话。奶奶曾抱怨道:俺家没养狗,你慌么?秀的回答是:别叫孩子踩啦。
秀怕生着气的奶奶这么嚷下去叫别人听见,拎起煎饼口袋塞给黄辣椒,并使了个眼色,叫她快回去。可黄辣椒不懂她的用意,就是不肯接。黄辣椒说,奶奶不要,你就送给巡道工好啦。说罢,逃也似地钻进了门洞。
奶奶瞅着不知所措的秀说:快给你干爹送去呀。俺可不要。快送去吧,别糟践啦。
秀支走枣儿,在奶奶身边坐下了,却是欲言又止。奶奶看出她的意思,便起身进屋了。秀是在家里轻言细语地把小蒋交代自己做的事告诉奶奶的。
奶奶大吃一惊:你不吱声地跟着小蒋忙活了一年多,就为这啊?俺还当安路有么事呢?
人家不叫说,要保密。你在外面可别漏了嘴。俺连安路也没告诉。
两口子的,咋能不叫安路知道?奶奶这声问,自打出口就收不回了,挂在嘴上反复地念叨,直到傍晚颜大嘴急冲冲地来了,带着一身臭汗和满腹狐疑。
他进门就问:咋啦咋啦,老家谁来啦?
奶奶生气地瞪着他:还知道家来呀?俺当俺家么事得罪了你,一走就把俺一家给忘了。老家谁来了,煎饼来啦。煎饼是你媳妇,是你爹妈,是你家的胖小子俊闺女。在那呢。抱走吧,抱回去别啃了,留着夜里搂着睡。
巡道工恍然,是奶奶叫人给王家工区打的电话,电话里说得很暧昧,只说是颜大嘴老家有信来了,让他赶快来孙家。巡道工说:你一个不明不白的电话吓死俺啦。就为这呀?
奶奶讥嘲道:不光为这。俺想你呢,俺秀想她干爹呢,俺孙子孙女天天念着你,成天的,吃不下,睡不着,一个个的,夜夜都梦见你,哭着喊着吆喝你。你成了俺家的老祖宗啦。再不露脸,俺可得把你供起来啦。
巡道工说:你这是咒俺呢。俺不是忙吗?
奶奶说:别糊弄俺啦。这些煎饼是小蒋托人捎的。小蒋有么事缠着你俺不管,俺可不能让你搭上俺秀。
巡道工几乎叫起来了:冤死我啦。俺就怕他缠上你家,才躲着他,谁知道他是南方水田里的蚂蟥,死肉,叮上了,拽不掉。
后来,颜大嘴果然是抱着煎饼走的,奶奶一块也不让他留下。奶奶说:是你媳妇呢,你能匀给别个?
没过几天,颜大嘴竟从王家养路工区调回了合西工区。秀把他的宿舍好好打扫了一番,该洗该晒的,都拆了洗晒收起来,还把霉味很重的床板冲刷干净,暴晒了两天,并替他买了一张竹床。
天热了,一到傍晚,铁路新村家家都忙着抢占篮球场,拎水浇湿一块地,待暑气消退,再搬来竹床、铺板,把竹床、铺板淋湿再擦干。一家人便摇着蒲扇,睡在轻风中,仰望着漫天星辰,寻找隔着银河相望的牛郎织女,在美丽的传说中沉沉入梦,直到下半夜冷醒。这时,大人便抱起唤不醒的孩子,各自回家再睡去。
牛郎织女要鹊桥相会了,秀早早地领着孩子们占了块地皮。她把巡道工的竹床也搬来了,紧挨着小子们睡的那张大竹榻,再过去,就是秀和枣儿挤的小竹床,奶奶躺着的竹椅子。
天黑时,奶奶洗好澡,攥着手电摇着蒲扇过来一看,顾自嘟哝道:咋让他那个孤老头子跟俺家挤一块儿呢,也不怕叫人说!干爹成了俺秀的亲爹啦。绕地球两圈的人,咋不撇着八字脚接着绕第三圈呢,家来做么!
接着,奶奶又担心天。天边在打闪呢,不会下雷阵雨吧?秀说,俺听了广播,没雨,人不是要相会吗?奶奶说,你信天呢还是信那破收音机?秀说,天边打闪,那是山东老家在下雨。奶奶说,山东就没牛郎织女啦?秀说,北方雨水少,老天特意下雨叫他们洗个澡再相会。奶奶在竹椅上坐下来,把孙厦抱坐到自己腿上,对他说:煎饼好吃啊,吃了煎饼人就不拧了,闻着煎饼香,你妈也变贫了。
怨归怨,奶奶心里却是乐乐呵呵的。颜大嘴回来了,就好像是因线路塌方困在武夷山中的列车终于回来了,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奶奶的心情就是老家的童谣,她唱着,孙厦学着——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奶奶买个烧饼来,
叽里咕噜滚下来。
当颜大嘴来乘凉时,奶奶故意把烧饼唱成了煎饼,并狡黠地笑了笑。她是笑话颜大嘴借着煎饼下台呢。颜大嘴是叫那年专列通过的事气走的,去年出了个颠覆列车案,逮住的那个坏分子拒不认罪,正巧一封从香港某地寄给他的信叫公安截住了,那个地址正是那边的秘密联络处,他由此又成为小蒋的怀疑对象,查来查去的。依着他的性子,他是不会服从这次调动的,可听说小蒋老缠着秀,他就不能再远远地躲着了。
小蒋在排除了巡道工作案的可能后,灵机一动,生出了利用巡道工的海外关系引蛇出洞的计划。小蒋需要秀做的工作其实也简单,就是摸清巡道工对那边的态度,在此基础上,鼓励他给那边写信,动员那边过来探亲。这有点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
孙庄孙鹰见了颜大嘴可亲啦,硬把他拽到自己床上来。枣儿也坐到他身边,啪嗒啪嗒地为他扇风。颜大嘴搂着孙鹰,仰望着星空,要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枣儿说,我们起小就听奶奶讲了多少遍啦。颜大嘴依然讲起牛郎织女来。此刻,颜大嘴和孙家亲如一家的情景,正是小蒋希望看到的。秀一抬头,便看见了楼上黄家窗户里的眼睛。那是立功心切、结婚也心切的眼睛。因为小蒋发誓庆功之时才是自己的结婚之日,一句话,闹得自己非常尴尬。黄辣椒说得好,等你立功,可别等到小尖椒晒成了辣椒干做成了辣椒酱哟。
颜大嘴讲的故事是另外一个版本,是他自己的版本。他说,牵牛因与织女私自相恋被贬下凡尘后,落生在一个农民家中,取名叫牛郎,后来父母下世,哥嫂为独占家产,竟勾结官兵把他抓去当了壮丁,巴不得他战死沙场。那时他才十三岁,身单力薄的,刀枪剑戟都扛不动,哪能打仗呢,只能随着队伍运送粮草,每天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几年后的一天,老牛突然开口说话了,它说前面是一场恶仗牛郎你快逃命去吧。牛郎逃到碧莲池,遇见了终于织出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美丽的云锦、博得王母大发慈心而下凡来寻找他的织女。他们在碧莲池畔结婚后,生下了一个可爱的闺女。可是,牛郎的下落被他兄嫂发现了,他们又一次引来官兵捉拿牛郎。织女连忙带着牛郎和女儿飞往天庭,可王母并不接受织女的丈夫和女儿,她拔下头上的金簪,往他们中间一划,霎时间,一条天河波涛滚滚地横在了织女和牛郎之间,无法横越了。从此,织女在天上,牛郎在地上,而他们的女儿却失踪了。
枣儿说:你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听。天上地上怎么搭鹊桥呀?叫天梯还差不多。
秀怔怔的,好一会儿才吱声:你是说自个儿吧?牛郎的兄嫂别就是那边的人吧?
奶奶却笑了:听他胡诌!人不是叫颜大嘴吗?
颜大嘴说:神仙呀鬼怪呀,谁见过?哪个神话不是人编的瞎话,兴人编,为么不兴俺编?俺觉着吧,牛郎不能上天,为么呢,他是吃苦受罪的命!想娶天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地上干瞪眼瞅着吧!
从楼上黄家窗口投下来的一方灯光,正落在秀的竹床上。在昏黄的灯光里,秀的双眼闪闪发亮。秀对干爹说:说是编的,不假,可俺觉着有你的影子。为么编个当壮丁的牛郎呢?
颜大嘴哈哈一笑,说:不是想叫俺孩子们乐呵乐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