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南方,奶奶被叫做枣庄奶奶。操着南腔北调的那些个陌生人刚刚面熟,都以何方人氏为称谓。叫杭州妈妈、上海阿姨、南京外婆、广州叔叔,或者叫东北棒子、福建地瓜、湖南辣椒。还有个柳州人,大号柳州棺材,他乐呵呵地应道:棺材好啊,想当官的想发财的,搂着我睡一觉就有啦。
而枣庄奶奶在一天晚上忽然成了整个临管处的奶奶。包括前来支援新线的铁路员工,以及大功告成、正在陆续撤离的铁道兵部队。
那天晚上蒸汽机车吼得汪洋恣肆。揪心的汽笛声先是一呼百应,随后便是此起彼伏。报丧的呼号自西站发端,顷刻感染了新建的东站,待鹰厦铁路正式运营,西站便是客站,而东站则是货车的到发场和编组场,远远近近所有的火车头都歇斯底里地号啕起来。虽然汽笛音质不同,枣庄奶奶却能很容易地分辨出来。蒸汽机车有几种型号,苏联笨熊似的“友谊”,叫“建设”的美国佬“克得拐”,还有战士般英姿飒爽的“前进”和“胜利”,“胜利”是日本战败后留下的,枣庄奶奶的丈夫把它的型号MK-1喊作“墨克妖”。那是害得枣庄奶奶守寡一生的魔妖。
最初报丧的,就是墨克妖。随后,各种音质的尾笛交融在一起,像无数只蝙蝠遮天盖地飞来,撞在铁道兵医院大楼的墙上,扑簌簌地落在医院对面的食堂屋顶上。铁道兵食堂是一座大大的草棚子,毛竹当梁柱,稻草编的草扇子是墙,也是屋顶。隔三差五的,部队在这里放一场电影。那天晚上放的是新片子《铁道卫士》。紧张的汽笛惊醒了藏在草扇子里的家雀,一群群的家雀,有些直接从屋顶上起飞,呼啦啦地扑进夜色中,更多的则慌不择路,在食堂里横冲直撞,飞进了银幕里,成了美国鬼子的轰炸机。秋后的家雀很肥,所以,它们比电影里的轰炸机更真实。尾笛和家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淹没了嘿啦啦啦嘿啦啦啦的歌声。
警觉着的枣庄奶奶放下坐在自己腿上的孙子,猛然从观众席中站起来,身影投映在幕布上,她头上落满了稻草和家雀的羽毛。她喊道:秀,出事啦!安路咋还没下班呢?
她身边奶着孩子的媳妇说:车进站才多会儿呀,火车头还要入库呢。他奶奶,你看这哪是闺女呀是个大肚汉。
你听听这笛鸣的!刚才我还听到爆炸声。
不能吧?是电影里飞机扔炸弹。
枣庄奶奶嘟哝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把五岁的孙子塞给了媳妇,便提起小脚往人缝里插,硬是从人堆里挤了出去。观众以铁道兵居多,其他就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和家属。就像西站的汽笛惊醒了东站的火车头一样,枣庄奶奶的惶恐立即感染了他们。
出了食堂,枣庄奶奶嗓子眼里的呼喊一下子迸发出来。她喊的是儿子的名字。安路。俺的孩子。不该你出事吧?你可别吓唬娘呀。今儿这右眼皮咋啦,出鬼啦。
随着那凄厉的呼喊,食堂里炸了锅,好像美帝的轰炸机从鸭绿江飞到鹰厦线来了。观众和家雀一起涌了出去。
浓黑的凶兆把夜色染得更黑。可是,人们都准确判断出了灾祸发生的地点。不明真相的人流,却是不约而同朝着一个方向奔跑,穿过一排排营房,穿过营房与铁路之间的菜地和水塘,直扑道口,那里竖着西站的扬旗。乱纷纷的手电筒光柱,把夜色撕碎了。
跑到道口,一切都明白了。往东看去,东站一片灯火,随着尾笛声消歇下来,远处隐约可见的车辆也安静了。距离道口二百米的轨道间聚着一些人,那里该是事故现场了。他们中有人躬身把个黑糊糊的物件拖下路基,有人则晃着手电前前后后地查勘着。
扛着十字镐的巡道工拦住枣庄奶奶,说:别去看啦,是个老表,港背村的菜农。惨呀,差不多给碾碎了,线路上尽是血肉。你说你一个小脚女人,黑灯瞎火的瞅么热闹!
真是老表?
是呢。还挑着一担粪桶。大概是丢了么宝贝,刚才被俺从道心里拽下来,撵得远远的。明明看着他回到那边菜地里去了,谁知道,他还是掉头把命丢在那儿。俺寻思,他活够了。可为么要死在俺眼皮子底下呢?
枣庄奶奶仍然疑疑惑惑:俺咋听到爆炸?
巡道口笑了:么爆炸?要爆炸,车还不躺在这里晒尸啦?我估摸着,看见进站信号,司机没注意到趴在道心里的人。看见也刹不住车。你听到的是响雷吧?
明儿就过中秋节了,咋能响雷呢?
继而,她喃喃道:那也是一条命啊,你说说,他为么好路不走,走到火车道上去!火车不长眼呢。唉,说没长眼嘛,它的灯能照见二里地。可看见也不管用呀,它停不住呀。它不如个牲畜呢。你别说,牲畜也有不听使唤的时候,俺娘家的驴还刨过俺一蹄子呢。
枣庄奶奶一边数落,一边替火车开脱,就像疼爱着娘家的那头犟驴似的。
先后赶到铁路边的男男女女在道口会合了。他们搓着裤腿跺着脚,弄掉粘在身上鞋上的烂泥和菜帮子。看样子,那片菜地全被这些大脚糟蹋了。接着,好些手电筒忽然瞄准了奶奶那对出奇的小脚。它不仅快步如飞,不落人后,而且,穿过菜地又绕过鱼塘,居然干干净净的,不能不叫人惊讶。小个子的铁道兵放映员操着山东腔问:嫂子,你是飞过来的?
枣庄奶奶一听这乡音,眼神里便闪着亲切的光:俺是家雀。这孩子!得喊奶奶。
你一路上吆喝你孙子吧,孙子多大啦?
俺儿子。开火车的。
大家都乐了:多大的人,还要你操心啊!
巡道工对他们说:再大也是儿子呀。大娘常常牵着孙子抱着孙女在那口塘边迎着儿子,这条路上的蛤蟆、蚂蚱都认识她。
这些个毛孩子!懂么。接着,枣庄奶奶瞪了巡道工一眼:那你也是蚂蚱了。见着俺儿子回来吗?
巡道工说:是呀,每次跑这趟车他早该打这回去了。
众多的火车头好像是自觉地为一个平凡的生命鸣笛致哀,却让一颗始终在担惊受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枣庄奶奶虽然不过半百,却也饱经风霜,她见过各种事故的现场。火车出轨,火车追尾,机车正面冲突,溜放车翻车。眼前是火车轧死人,可以确信无疑。可是,早该下班的儿子此时还没有打道口经过,她心里就不能踏实。她的右眼皮仍在跳。
枣庄奶奶要顺着铁路去西站。巡道工劝不住,便给放映员使了个眼色。放映员便喊:奶奶,回去吧,俺接着放电影!
聚在道口的小伙子齐声喊道:奶奶!
枣庄奶奶暗暗笑了:俺有那么老吗,俺不就是小脚吗?
道口离西站有两里地,铁路边就像一个大工地,堆放着钢轨、枕木和座座小山似的道渣。枣庄奶奶磕磕碰碰地穿行其间,经过三角线、龙头房,一直走到煤台那儿。她闯进机务段,逢人就问见着俺儿子吗。人说,孙大车今天不是歇班吗?
枣庄奶奶更急了:昨儿就跑车去了,还没回呢!
有个领导模样的去翻了翻派班记录,便说:他是替班。这两天忙,派班派不过来。大娘,你儿子还是南下的呢,枪林弹雨都过来了,你还能把他吊在裤腰带上?
枣庄奶奶便恼了:你说的这叫人话?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就没娘疼?
那人顿时就不像领导了,憋着火,也不吭气,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团油棉纱,悻悻地往脸上抹,把脸涂得乌黑油亮。他拿它当毛巾了。
轧死了人的那趟列车,早已下了客卸了行李,被调到紧挨着救援列车的那股道上去歇着了。牵引它的火车头,在三角线调了头,趴在煤台那儿卸了渣,等着上煤上水,一会儿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一会儿很急促地叹气,好像饿坏了渴极了。没事人似的。枣庄奶奶经过它身边时,剜了它一眼,说:鳖羔子,你闯祸啦。叫俺说,就该饿你几天,别给你喂煤喂水,让你长长记性。
枣庄奶奶走向月台上的一团灯光。那团昏黄的灯光里,有一堆她眼熟的行李。几个侉里侉气的大包袱,高粱秸的针线筐、菜篮子和簸箕,一串扫炕用的笤帚疙瘩,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面口袋,八成里面盛的是山东煎饼。这些正是她天天念叨着的枣庄。
再定睛一看,她傻眼了。她在嗓子眼里喊了一声:天啊,八辈子的冤家啊!
她扭头就走。张大车和媳妇也认出她了,追上去,很亲热地一个劲喊嫂子。他媳妇用双手拽住枣庄奶奶不断往外挣的胳臂,说:知道嫂子在这里,俺才跟着来的,要不,俺可不稀罕到南方来。南方热,南方吃不着面,南方都是小个子,要不咋叫南蛮子呢?
张大车说:安路那孩子可好?往后就是一个单位了,俺还干机务,俺家卫国在上海参加司机培训呢,完了也过来。有次在南京开会,碰到范站长,听说嫂子都做奶奶了。把你兄弟媳妇急的!
枣庄奶奶冷冷地笑:俺孩子可好呢,早就升司机啦。俺媳妇又俊又能干,针线活儿做的那叫巧,再说那身子,腰是腰,腚是腚,一看就知道能生养,先生了个儿子叫庄,又生了个闺女叫枣,这个小姐姐再带来十个八个弟弟,不算事。俺闺女在电话所,铁道兵的么首长托人做媒,她还看不上呢。
张家媳妇一听这番话,眼里就湿了。旧怨化不开呢。也是,一二十年了,一个寡妇拉扯大俩孩子,遭的是么罪?她说:嫂子,这些年俺不能想你,想到你俺心里就疼得慌。
张大车抢过话去,很真诚地说:谁说不是呢?嫂子,往后有么事,你就吱声。俺亏欠你的太多,怎么着都补偿不了。南方人生地不熟的,你就把俺当自家人吧。
俺可不敢。看你嘴甜了,口气大了,说话也利索了,当干部了吧?俺家从济南搬到南京,你跟着就到了南京。俺再走,你也去了上海。你还追到这儿来。你知不道俺是惹不起躲得起呀!你还想把俺娘儿往台湾撵呀!
张大车尴尬地苦笑了:嫂子,干铁路就是这样,四海为家。解放了,到处搞建设,一个命令就要搬家。俺俩家到了这些地方,不都没碰上面吗?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擦身就过去了。今儿个鹰厦线建成,总算交会了。
枣庄奶奶依然嘴不饶人:谁沾着你不倒霉,你说说!
张家媳妇暗暗掐了丈夫一把,示意他去照看行李,自己则抚弄着枣庄奶奶的大襟褂子,啧啧有声地赞赏着。
枣庄奶奶冲着张大车的背影又给了一句:别怪俺嫌你。你看看,你坐着票车,咋就能把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给轧了呢?你不让人走道啦,你怪横的!
铁道兵的大部队说撤就撤。在走之前,枣庄奶奶成了一大帮山东籍战士的奶奶,他们学着庄儿和牙牙学语的枣儿,一口一个奶奶,喊得很是亲热。而奶奶的孙子孙女则喊他们作叔叔,辈分乱了。受山东战士的影响,铁路职工和家属也都省略了来历,直呼她奶奶。
奶奶喜欢山东口音。那口音就是她做闺女的童年和青年,就是她在解放第二年跟着儿子远离的家乡。奶奶见到他们就眉开眼笑的。奶奶其实是通过张大车媳妇送的一袋煎饼,认识他们的。她告诉放映员,老家捎煎饼来啦,你把那些馋煎饼的孩子都叫家来吧。放映员带来了一个排。放映员说,怕不够吃的,要不,我能带来一个团。
后来的日子,奶奶就不断地给他们缝缝补补。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念叨着乐陵小枣、山东大葱、青皮萝卜及其他。在她的描述中,家乡的土特产是疗伤的良药,治病的秘方,强身的仙丹。好些战士身上都有伤,那个放映员更是浑身窟窿。奶奶是坐在工棚门口强逼着他脱下贴身的卫生衣,要缝补领口和袖口时,看见那哑炮突然爆炸的后果的。奶奶惊叫道:这孩子都成焦炭啦!焦炭见过吗?你还没好利索呢!
奶奶把媳妇唤出来,交给她一只搪瓷茶缸。那是住上海时机务段为国庆五周年发的纪念品。
秀,你奶水旺,你挤些,俺给这孩子抹抹。
放映员满脸通红。媳妇则格格地笑:多稀罕人呀,这能管用,医生该喝西北风啦。
咋没用,奶比药灵,俺安路那会儿磕着碰着了,哪去弄药呀?不就是用奶给抹抹揉揉。没听说那个蒋该死的老婆,还用牛奶洗澡吗?奶水养人呢。抹抹,好肉就长出来啦。
秀拖过开大会用的折叠凳坐下,也不避人,就撩开了怀。她怀里揣着两只可爱的大白兔,活蹦乱跳的。奶水哧哧地射进茶缸里。秀的奶水就是旺。
秀挤出来的半茶缸奶水,被奶奶涂抹到了放映员身上。奶奶还把潮乎乎的一双手,放在他的头发上擦了擦。浑身奶腥味的放映员,就在那天萌生了要留守材料场的主意。
奶水击打茶缸的声音,刚跑车回来的孙安路也听到了。孙安路正在工棚里的一道布帘子后面打呼噜。他的呼噜能把糊着黄泥巴的篱笆墙震裂了,震得黄泥巴一块块往下掉。住在这座工棚里的,都是单身汉,所以,他们抢着做孙家的隔壁邻居,想在累了一天后娱乐娱乐。可是,跑车的能有几天沾家?回家来就是为了打呼噜。他们集体偷听、偷窥到的都是呼噜。孙安路的呼噜很像呼啸行进的火车,有时咣咣咣风驰电掣,有时吭哧吭哧爬坡似的,有时是在轰隆隆的疾驶中突然鸣响尖锐的汽笛。放映员说,搁在音乐里那叫复调。
听着丈夫的呼噜断了,秀进了工棚,钻过帘子。秀贴着孙安路的耳朵说:远看是要饭的,近看像捡破烂的,仔细一看原来是机务段的。你看看,脖子黢黑,煤灰又没洗干净。还念着穿白衬衣,你有那命吗?新做的白衬衣垫箱底,都搁黄啦。
孙安路说:从前俺像娘,怪白净的。现在也不黑,穿上白衬衣一衬就显出来啦。
秀笑道:剐了三层皮,你兴许能变白。机务段的,信不,人家要做你娘的小女婿啦。安芯能看上他吗?
孙安路撩起她的衣裳,把个胡子拉碴的脸栽在她的乳沟里,一个劲地蹭。蹭得媳妇不知是疼呢还是痒,身子直发抖,眼睛睁不开,嘴也哆嗦了。她说的其实是一个日子,是上次的日期。
那个日子让孙安路激动不已。他的嘴顾自忙着,只好让眼睛替嘴当班了。他眼睛瞄向帘子,秀就明白了。她轻声说:俺可支不走他奶奶!再说,枣儿醒了咋办?大白天的,没羞没臊!今天夜里不行吗?这两天该你歇班。
孙安路把她搂得更紧了。能听见两个人的骨头在兴奋地叫唤。隔着帘子,听见奶奶进了门。奶奶对孙女说:真乖,醒了也不闹,就知道笑。笑么呢,想弟弟盼弟弟了吧?行,这回俺家该长住下啦,让你妈给你生十个八个弟弟!看看,笑得更欢了。好,奶奶带你去打洋油,再买块糖甜甜你这爱笑的嘴。这妮子,心疼死人啦。
门被带拢了。这会儿,工棚里里外外只有家雀,一群群的,飞去又飞来,呼呼生风。孙安路说:张叔,就是俺娘说的张大车,他派我今天夜里替班。上行。要后天才回来。
你多久没歇班啦,受得了吗?
人家是刚调来的副段长,第一次派班,能推托吗?
他奶奶说得对,人老实被人欺,马老实被人骑。往后俺真要是养了十个八个,都叫一个名字!也省得取名费事。
孙安路说:别是叫白天吧?
一阵放肆的笑声被捂在被窝里了。
奶奶在中午开饭号响了才回来。她把孙女交给秀后,对儿子说,想吃山东大葱了,看到煎饼就馋大葱蘸酱。
孙安路说:行啊,跑了这趟车回来给你开张免票,回老家吃去。带上秀吧,也该让秀去老家看看啦。
奶奶却生气了:俺想娘家人想得慌,可俺就不兴见那蹄子!你说咋能那么不要脸呢。俺都悔死了。你爹去世的第三年,俺去济南当保姆,真不该把你妹妹留下给她带。安芯这闺女不是病着吗?你看看这些年让她带的,大闺女家的,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还好零嘴,就是跟那蹄子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