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欣赏这情景很容易,只需冲着埋头捡煤核的女人放汽,一声尖啸,憋足了的蒸汽怒射出来弥漫开去,顷刻间把惊乍着弹起身的女人包裹了。开始几次,奶奶她们很是恼怒,站在汽雾中不言不语只是悻悻地盯着日本人,听任那股尖锐而灼烫的声音淋湿自己,她们复杂的表情布满了细密的雾珠。随后她们懂得了那眼神属于男人而不属于日本,再遇上放汽,她们就夸张地尖叫,疯疯癫癫地撕开汽雾往外跑,边跑边格格笑,这时她们只剩下弱柳扶风般的腰肢和羞答答的小脚,她们搬不动的奶子和屁股都留在那两个日本男人的眼里了。止住放汽,她们又怯生生地推推搡搡折返。她们以和平的游戏方式,把那奔放有力热烈燎人的喷射调教成了轻得能随风飘散的雾团。
因为煤核丰收,铁路边悄然形成了市场,街上人家都烧它。现捡现卖,极大地方便了小脚女人,奶奶也就不稀罕与妯娌结伴上济南了。煤核火旺又经烧,只是引火时,大家爱就地取材,捡来擦车的棉纱和废枕木的劈柴,都是油浸的,沾火就着,油烟腾腾,黑色的絮状物漫空飘荡。这使得那个依傍铁路的县城终日浓烟翻卷,呛出来的黑鼻涕黑泪铺得街巷的路面漆黑锃亮。那里的女人长年累月烟熏灰染,几乎失去了颜色,黑袄黑裤黑鞋黑脸黑手黑黢黢的表情和声音。
奶奶却例外,她爱干净。她在卖煤核之前必先到水鹤下面洗洗手抹抹脸,她喜欢一清二白光鲜可鉴地讨价还价。她以又大又黑的煤核和白净俊俏的脸蛋叫人格外豪爽地成交。她的白净透出一股富贵气,因此,在花甲之年,铁路家属连曾怀疑她是地主婆,开批斗会时常安排她坐在最前排,就有几分陪斗的意思。女人们最终放过了奶奶,是因为她们都以谋得她的针线活为骄傲。她做的便装棉袄一度成了小城女人的流行时装。尤其是婴儿衣,精致方便舒适,温暖了两代人最后成了值得珍藏的民间工艺品,尽管被两代人的屎尿浸渍过。翘屁股的家属连连长说过一句精辟的话:地主婆能创造艺术吗?能有这双巧手吗?
孙大车罹难后,张大车成了见不得光亮的鬼魂儿,每每路遇奶奶,他就立刻化作了一缕轻烟往铁路边的煤堆间飘,因为奶奶目光如炬如钩。即使驾着车打小脚女人身边经过,他也是瑟瑟缩缩,凶猛如虎的机车在他手里便成了蠕动的肉蛆。由于他紧张得屏声敛息,竟不敢鸣笛,机车在三角线调头时把一个买煤核的主儿轧着了,轧掉一只脚。伤者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上百号人哭天抢地去站上索赔,两个站长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和事佬般的中国人。日本站长大光其火,骂他们良民的不是,便调来了机枪。那时,铁路工人也有置房子买地的,节骨眼上亏了张大车夹着一裤裆屎尿站出来,表示愿将自家的几亩地赔给伤者,这才避免了情势的恶化。本来,机车耗煤量的增长已让站上很不乐意了,再加上这把火,烧得站上怒气冲天,派了兵端着枪去取缔煤核市场,捡煤核的大闺女小媳妇更是被追撵得如惊弓之鸟。最严厉的那阵子,他们干脆拿她们当游击队,见人就搂火。
游击队与她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孙大车一家,游击队当然得两肋插刀,游击队把严正警告贴到了车站调度室的门上。游击队说你们胆敢伤俺工人弟兄媳妇的一根毫毛,当心抽你的筋剔你的骨头把你管的区间钢轨都扒了。饱尝了抽筋剔骨滋味的日本人对那些女人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日本兵虽没撤,却只在车站周围游游荡荡。日本兵也喜欢看小脚女人走路。他们忽发奇想,某一天把小脚女人招呼到一起,提议道:你们的,统统的那边的干活,明白?
女人们一点也不明白。他们就踏上钢轨伸开双臂东倒西歪地走了一程。他们的意思是让小脚女人学习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在钢轨上行走二百米,若不掉下来,就可获得继续捡煤核的资格。奶奶的大孙子小时候常和伙伴们在铁路上玩耍,他走钢轨的最好记录是一千米,跑的记录是二百米,为了打破这两项个人记录,他曾摔得鼻青脸肿。
那些女人都不动弹。日本兵就叫趴在前面的机车放渣,并亲自动手把煤渣一锹锹地从机车底下铲出来,在铁路边堆得高高的,很是叫人眼馋手痒。有人跃跃欲试了,她们伸出小脚握牢钢轨,不待站直,身子一歪就掉下来。练了几个回合,自觉掌握了平衡技巧,胆大的便投入了由日本兵监考的技能测试。小脚打横了落在窄窄的钢轨上,很是不得力,才挪了几步,一条条腿都在筛糠了,抖得脸成了歪瓜裂枣,奶子成了乱晃的大铃铛,仿佛两旁是万丈深渊。日本兵兴致陡涨,呜哇呜哇地手舞足蹈。在他们粗野的狂笑声中走钢轨的小脚女人纷纷落马,有踏空崴着脚脖子的,有摔得四脚朝天的,她们抱着玉足坐在路基上揉揉搓搓,仍是不甘心。在日本兵的催促下,一咬牙爬起来再走。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虽无人圆满抵达终点,但也让日本兵基本尽兴。他们瞅着一瘸一拐的小脚女人煞是开心。
你的。他们用刺刀挑起奶奶挎着的篮子,示意该她了。她是少数几个宁可舍弃那堆煤渣的女人之一。
俺不敢。俺不捡不行吗?俺去做针线活养活俺孩子不行吗?
奶奶吓得面如土色。奶奶后来告诉大孙子说,当时不肯走的几个大闺女都尿了裤子。
日本人狼嚎了一声。这时,奶奶的妯娌赶了过来,她护着奶奶,并劝道:走呗,人行你也行。出事那天,你走了十里地,走得那么快,那比这难呢。
奶奶劈手呼了她一个大嘴巴子。耳光之脆之响亮之坚决,让日本兵吓了一跳,他们端着枪连连退了好几步。他们大约也觉得脸皮子不好受,复又蹿上前,踩烂了那只篮子,还给了奶奶一枪托。奶奶就势一屁股坐下就再不肯起来了。
她盯着那双“蹄子”骂道:你说的是人话?你的蹄子倒是行呢,去给人当猴耍吧,反正你不要脸!
那个女人凑上前来,就是图日本兵放她一马。她果然捂着脸踏上钢轨,袅袅娜娜地走完了二百米,论成绩她该得满分该当冠军,没垫脚没闪失,顺顺溜溜不折不扣。日本兵很是疑惑地审查着她的脚。
她说:俺不是大脚,你们看俺鞋大,可真是小脚呢。不信,脱了鞋验验。
说着,她就脱了鞋,连袜子也扒了,亮出了有些畸形的裸足。日本兵眼里放着光,弓着身子仔细研究起来。他们觉得中国女人的小脚大有学问,于是便喝令走过钢轨的小脚女人统统地把鞋脱掉。大家不敢不依,大眼瞪小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照办了。这些蓬头垢面的年轻女人,脚虽都走样变形,却是一样的白生生。日本兵对满地剥了壳的嫩笋深有感触,就凑作一堆叽里呱啦地开起讨论会来。
不要脸的蹄子!奶奶将切齿之骂声盛在踩扁的篮子里狠狠砸向她的妯娌。这声臭骂,持持续续贯穿了半个世纪。
你这蹄子咋不叫日本人剁了去呢?奶奶补充道。
回到家,奶奶把蒲团扔了。张大车媳妇常过来看看,那个女人始终担心孙大车的冤魂会来逮他丈夫垫背,日日唠叨着自己的担心,弄得张大车那些年掉了魂儿似的,老是病病歪歪的。
张家媳妇劝道:光靠针线活养家糊口难呢,隔天去捡捡煤核,日本人咋能认出你来?
其实,日本兵只是一时性起戏弄小脚女人,过后他们根本管不了,他们得聚精会神地对付游击队。
但奶奶拗着一股劲,从此洗手不干。她相信凭着手艺更能尊严地生活。那时候的女人都能做针线,但靠薪水过活的铁路人家和县城的有钱人家却看中了她手艺的出色。男人们以穿上她做的鞋为荣耀,他们的媳妇闺女喜欢她的大襟褂子和棉袄,婴儿穿上她做的衣裳则安静得多。许多婴儿爱哭,与衣裳有关,他们觉得扎得慌。他们的肉嫩呢,对针眼都有讲究。张大车也对她做的鞋心存渴望,嘱媳妇隔些时日端盆面粉送过来,委委婉婉地道出一双汗脚的心情。奶奶却是给他媳妇做了一件棉袄。他媳妇扒去鼓鼓囊囊疙疙瘩瘩油渍麻花的旧棉袄,穿上它陡然精神起来,美得她满世界招摇,逢人就夸奶奶铺的棉花如何均匀,扣眼锁得如何精致,绗针如何仔细。女人眉飞色舞时便女人味十足,于是,日本站长开始频频光顾她家,趁张大车出车的时候。张大车发现后,在外面表现得忍气吞声,回到家却拿媳妇报仇雪耻,他用烟头烧得那个女人遍体鳞伤,大把大把地薅她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拔她的眉毛和睫毛,他说你不是俊吗俺让你变成秃毛鸡。他迁怒于奶奶给她做的棉袄,强行替她扒了要找剪子铰碎它。光溜溜的女人奋不顾身去夺,她的反抗更是一丝不挂:有种的大爷你躲在炕洞里,等他来了你劈了他!剐了俺的皮俺都不怨你,穿戴上谁也见不着,你不能让俺不见人吧?
奶奶挺感动。但是这感动并不能冲销她打心眼里往外涌的鄙夷。她冷冷瞟瞟张家媳妇展览着的上身,说:你觉得裹严实能见人?袄子脏了拆开洗洗缝上再穿。人要脸树要皮,你是人呢。把袄子还给俺吧,你不配穿,别让人觉着是俺的针线害了人,俺还指望靠做活糊口呢。
咔嚓咔嚓,随着一枚枚布扣子铰落在地上,如豆灯花惊悸地跳荡。接着便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张家媳妇止住了抽泣,奶奶也不言不语,只听见剪刀在庄严地运行,刀尖非常准确地刺向针脚,挑起线头再把连缀着里子面子的线铰断。她精工缝制的棉袄,顷刻被拆掉了,她把瓤子披在张家媳妇身上,毫不犹豫地将黑布面子铺在炕上,照着鞋样,铰了两双鞋面。奶奶在忙活的时候,站上也出了鬼似的安静。该到达的票车没进站,该通过的货车没过去,趴在夜色中的火车头一律止住了叹息。已经没有睫毛和眉毛的张家媳妇,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后来,奶奶煮的粥里、蒸的窝窝头里不断发现头发,这让奶奶一阵阵腻歪。
那时,孙大车的妹夫已经是游击队的连长了。孙大车出事后,他带人三次深更半夜造访奶奶,一概被拒之门外。连长便隔着院墙往里扔从火车上截获的战利品,比如洋布粮食和日用品。奶奶把那些东西视为炸弹惊慌得不行,当即坚决地扔了出来。第四次,她把来人放了进来。她的泪夺眶而出,她用枣木的擀面杖抽得骁勇善战的连长抱头啜泣,她说埋了雷你不能告诉俺一声吗,你不能把雷埋在日本人的裤裆里吗,你杀日本人能拉你兄弟垫背吗?
那根坚硬的擀面杖至今还沾着她当时的横劲和连长的窘态,刮都刮不掉。奶奶揪住他问:你说,是哪个鳖羔子埋的雷?
连长不吭声。在她的再三追问下,连长说:外边去,俺指给你。
奶奶出了院门觉着不对劲:黑灯瞎火的,你俩大男人把俺一个小寡妇往哪带?
连长不由分说地驮起了她,那个兵则捂住她的嘴。他们一直把她驮到野地里。
告诉你,是俺,是俺亲自埋的。俺来偿命吧,让你解解恨。
连长说着,掏出一颗手榴弹交给她,转身就往前面的坟地走。
炸你个鳖羔子!
随着一声厉喝,手榴弹果然就追着他的背影飞去。砸在他厚实的肩胛上弹出老远,惊得他迅速卧倒,好一会儿不敢爬起来。那绝对是真家伙,只是没有拉弦。
奶奶居然真的下手,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几十年后,奶奶的大孙子去看望他,他忆起往事仍然背脊发凉头皮发炸。他说那次去找奶奶,目的有二:一是通过奶奶接近张大车媳妇,企图激起张大车的复仇欲望使之配合游击队搞军火,他们已通过耳目知道他媳妇的事;二是弄一批布来换奶奶做的鞋,因为队伍需要,更因为他满怀歉疚想帮衬她一把。但那个手榴弹把他砸懵了,他爬起来悻悻然撒腿而去,把一个女人撂在了漆黑的野地里。所以,迁居南方后,哪怕含辛茹苦,奶奶再也不愿和老家的亲戚往来,更不稀罕那位响当当的老革命。
坐在惊惊乍乍的汽笛声中,奶奶剪裁着寡居的漫长岁月,缝补着自己的一生。她对自己的手艺充满自信。她从老家带出来的鞋楦,赋予艰辛生活以平整端庄的形态,因此被日子打磨得油光锃亮。她所做的每一双新鞋,都听到了她苍凉的发问:那死鬼上班咋揣着鞋楦?
九十岁的银发辉映着奶奶最后的嘲笑和追问。这时,即便那些老式火车头一起拉响汽笛,也唤不醒她了。她的嘲笑凝固在嘴角边,她的追问却融化成了一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