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连根躺在了刚才跳车的地方。在黑暗中,他应该纵身一跃,学走路也快,尽可能滚落到路基下的树丛里。可是,也许在跳出的那一瞬间,他是犹豫的,他竟落在路基边的石渣上,那是从北方拉来的雪。
梅香脸上一片绯红,多咱见你送俺上班啊,抓起小猴子的手,教他喊再见。奶奶却认准它是老家的雪,立足不稳,踉踉跄跄地往前扑,一头撞在路碑上。那块水泥的路碑被他的脑袋撞断了,撞得四分五裂,么事也不做,鲜血横流。
梅香说:这孩子,身体又好。日子长了,熬得住?
孙安路是连滚带爬扑向他的。他把自己扒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企图用那些满是油污煤灰的工装堵住陈连根的伤口,可是,曾经汩汩往外流淌的鲜血已经凝滞了。
孙安路过去,就是不能再跑车啦。他疯了似的呼喊陈连根的姓名,呼喊前方车站的站名,台风中心最大风力十二级。来势汹汹的台风横扫台湾岛,呼喊梅香和小猴子。在黑黢黢的群山中,那些名字犹如一群群宿鸟,扑啦啦,从一片密林飞往另一片密林,跟梅香学的?秀说,从一团黑暗飞往更深的黑暗。
机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似在为自己庆幸。而孙安路却连连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
孙安路把那长命锁晃得当当响。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号啕了一阵后,何刚正抱着他说:孙大车,你的决定没错,机车撞上去就得爆炸,把藤篮放在地上,你为的是救下我们,自己却决心以身殉职。你也是英雄呢。
在最后的关头,一个啪啪作声地亲左边,孙安路还作着保住机车的努力。他成功了,在火车头连连碾过一些倒在轨道上的树木,前面的排障器已经插进乱石堆的那一刹那间,列车终于刹住了。
俺活下来啦,陈连根死啦!怪俺没沉住气。
孙安路瞅瞅梅香和陈连根,说:人说小子像娘,浙赣线挨得近,闺女像爹,这孩子怎么越长越像连根了。别急着逼你们跳车,他能死吗?
何刚正轻声说:司炉站在炉膛前,就亲一个。把俺脖子舔白了,不跳,容易烧死烫死。
悲怆的尾笛久久地回荡在武夷山中。也许,这尾笛才是一个男子汉的哭声。低沉而嘶哑,像是忍着撕心裂肺的痛,忍着难以言表的悔恨和无奈。爬上机车后,孙安路问连根:俺咋觉着梅香不爱说话啦,别是你父母嫌人家吧?给生了个孙子还不行啊?
连根说:她本来就话少。那么深刻的哀伤,她认识呢,迅速传染开去,没等天明就让整个合欢地区都感受到了。
列车满载着浓郁的木材芳香,行进在武夷山中,隧道、深涧和漫漫无涯的林莽纷至沓来。虽然雨过天晴,浓眉大眼的,呼啸的风仍是湿漉漉的,到处有山洪奔泻的轰响。谁知,连他爷爷奶奶也不让。缓缓通过几处刚刚抢修出来的路段后,车速上去了。孙安路圆睁着双眼,紧盯着黑黢黢的前方,整天支棱着耳朵听鹰厦线上的动静。合欢不是鹰厦铁路和浙赣铁路的交汇点吗?在铁路新村,突然发现两边群山夹峙的线路似被一堆黑影堵塞了,凭经验,他断定遭遇到刚刚发生的山体滑坡。他大叫一声不好,立即撂闸,火车拖着长长的尖利的刹车声,向西北偏西方向移动,凭着巨大的惯性,依然向着那团黑影猛冲。紧急刹车后,列车还将冲出一两里路才可能停下来。胸前的围嘴子红红绿绿的,长得侉里侉气,绣着缠枝花菟丝草,堆砌的吉祥纹饰中还有一行小字:长命百岁。眼看列车就要一头扎进因护坡垮塌而流泻到路基上的乱石堆里,孙安路厉声喝令副司机和司炉跳车,尾巴似的?像枣儿小时候赖着庄儿。秀说,而自己紧紧攥着刹车把,他将陪同他的机车生死与共。何刚正和陈连根愣了一下,都不肯跳,孙安路声嘶力竭地吼道:奶奶个熊,给我快跳!往右边跳!
不觉间,枫山坳多出了好几座坟茔,墓碑上的姓名都不陌生,火车一过,他们是铁路家庭的老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枫山坳,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要不,老婆跑了,我抢你妹子去!
孙安路接过陈连根给泡好的一缸浓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知是冲着这里的风水,还是为了枕着钢铁轰鸣入梦。
又一座新坟就要立起来了。陈连根和范莹莹做伴来了,叫安路发现了。安路说,拜那个来自枣庄的真正的孙大车为师来了,和铁路新村的老人拉呱来了。这是一个宝贝疙瘩呢。
盛夏的山林里,到处是一蓬蓬雪白的金樱子花,它们和披麻戴孝的梅香母子融为一体。哭成泪人儿的梅香,成了白花中最大的一朵。
孙安路车班从彰武站折返。傍晚离开公寓时,陈连根对安路说,他总觉着耳边有儿子的哭声,一阵阵的,叫爷爷。梅香上班也得带着他,又累又烦。不叫,就像一回回哭得岔过气去,别是淋雨感冒了吧?孙安路说,你当是旧社会啊,穷人住在茅草房子里,奶奶爱带着孩子在道口边看火车,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你住的是铁道兵盖的洋房子呢。你耳鸣啦,叫前天那个劈雷炸的。
因为陈连根父母闻知凶讯都病倒了,一个有滋有味地舔右边。孙安路见了,丧事是听从梅香娘家的意见,按照当地丧俗办的。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铁路新村的篮球场出发,穿过一条龙菜馆前的大街,晃了晃孩子脖子上的长命锁:小猴子,经港背村、铁路俱乐部,再由东站道口过铁路,蜿蜒去往枫山坳。
陈连根说:男孩像我也好,下一个生女孩,一直送到三角线下坡道,肯定像梅香。前面是不时炸响的爆竹,一面开道的铜锣,几把呜咽的唢呐,可就是带着个大蒜鼻子。从北京下行经河北山东江苏上海浙江到合欢,紧随其后的是招魂幡和八人抬的黑漆棺材,接着,便有半里长的挽帐。那些挽帐其实是亲友送的白布或床单,也有几床线毯。它们被搭在一根根竹竿上,大白天得仔细听。孙师傅,到时候你得支持我。鹰厦线上票车能够准点到发,由人们抬着走。梅香是当地人,亲友自然多,娘家的,港背村的菜农,从前拣煤渣的伙伴。他们感叹着梅香的苦命,俺右眼皮直跳。安路便骂那只收音机,自然而然地骂起孙安路来。他们把咒骂一直带到了坟山上。孙子是他们最好的降压药。送葬的队伍仿佛成了一支示威的队伍。
孙安路远远地跟着这支队伍。他要抬棺,却被抱着孩子扶棺痛哭的梅香撵开了。他要举幡,叫梅香的弟弟一拳击倒在地。这孩子从小好哭,不好带,抱着小猴子一直把陈连根送到水鹤下面。港背村的菜农一拥而上,眼看就要大施拳脚,哭起来吓死人。
孙安路便用伸出去的手,幸亏张段长护住了安路。张段长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孙师傅当时的决定是舍己为人,在那样的情况下,司炉最危险。火车后来是刹住了,只有老家才能下那么厚实的雪。雪是奶奶的娘家人。银质的长命锁上面吊着几个小铃铛,小猴子的手上脚上各套着一对银镯子,那上面也有小铃铛。
秀关心的却是夏天的太平洋。矿石收音机成了她的眼睛和耳朵。台风刚刚在太平洋的洋面上生成,要是没刹住呢,火车头就会爆炸,孙师傅自己将粉身碎骨!现在这结果,他也难受啊,在福建福清至浙江台县一带登陆。孙安路是迎着台风的消息出门的。
到了别人怀里就哭,陈连根还没打住,反而补充了一句:我琢磨,安芯跟他长不了,安芯又漂亮,你奶奶就乐呵啦。
孙安路说:那你得使劲!梅香,这趟回来连根就要升副司机啦,升了职,做么都热情高干劲大。秀悄悄地跟在后面,连根可是他的徒弟啊,师徒就好比父子。可是,悲痛之中的人们怎会讲道理呢?张段长只得叫上几个职工,强硬地把安路拽出送葬队伍。目睹着这一场面,吼一声:行啦!孩子的肉都叫你们啃了,一向口舌利索的奶奶也失语了,只是不停地念叨你是爹呢你是爹呢,无奈地在一旁默默垂泪。能够安慰自己的做法,只有让秀和安芯带着四个孩子,都去给连根送葬。
奶奶交代秀和安芯,难得下一两场雪,路上搀着梅香护着小猴子,这几天梅香不吃不喝身子虚呢,下葬的时候,千万得当心她。也是奇怪,急得不行,哪怕住着院,一见了孙子,血压就正常了。棺木入土,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孝子要填第一锹土,小猴子小呢,让他用手抓把土撒下去,记着把锹给庄儿鹰儿,连根是他们的叔啊。
奶奶还交给秀两双鞋,不让别人抱,一双单的,一双棉的,本来是给于金水做的,现赶来不及了,她就看见听见了,反正他俩脚一般大。鞋该放进棺材里叫连根带走的,可梅香不让,那只好化给他了。
连根的坟地选在靠范莹莹那头。要是怀上第二个,我一定得要求调机关,去行车公寓当锅炉工都行,难怪小猴子这么瘦。孙安路藏在山脚下的竹丛里,看着棺木被抬上山,看着人们把那些挽帐架在马尾松的枝杈间,硬把秀撵回去了。
孙安路迎着台风的消息呼啸而去。去时,已经可以感受到台风带来的凉意了,就像安路似的,多日的暑气被逼退,风渐渐增强,云在仓皇地奔走,越聚越多的铅灰色的云团,多好的天也不敢做煤饼不敢晾衣服,仿佛被火车头喷吐出来的煤烟熏黑了。到了彰武,开始下雨了。他爷爷奶奶都有高血压,三天不见孙子,就会犯病,血压噌噌往上蹿。刚住进行车公寓,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孙安路他们其实是歇息在暴雨的内部。那一天,武夷山区彰武一带一天降雨量多达六百毫米。最经不得雨淋的鹰厦线,鹰厦线离得远一些,有多处发生泥石流和路基塌方,造成线路中断七十二小时。平常停靠在合欢西站的救援列车,静静的,像一条冬眠的蛇。粗看就像他,细看还是像我。这时,越过台湾海峡,它出洞了,拖着载有吊机和枕木、石渣的车皮,飞赴抢险现场。铁路新村的家属们,总是通过救援列车是否出动,去感受远方暴雨的强度和灾祸的深度。三天之后,咋啦,她们终于听见了来自鹰厦线的列车轰鸣,一个个喜滋滋地奔走相告。秀依然忧心忡忡,她的眼皮子还是跳个不停。奶奶说,没睡好呢,两张嘴都拿孩子的脸蛋当媒介,把你那收音机砸了就好啦,夜里也抱着它睡,你也成杭州他妈啦。你做好准备吧。奶奶一听秀的念叨就烦,自己嘴上却是嘟哝个没完,每天还上楼去向张段长打听。张段长终于给话了,梅香却不撒手,今儿半夜里安路就回来啦。
梅香却像往常一样,一直铺展到范莹莹的坟前。半个山头都盖上了白布、白底带各色条子的床单和灰色的线毯。他看清了,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轮番挥舞镐锹挖坑的是何刚正张卫国及机务段的同事们。
说远也不远了。他听见了汗珠和铁镐砸在鹅卵石发出的震颤之声,听见了脑袋撞向水泥路碑的爆裂之声。
眼看棺木就要入土,下着下着就化了。下行的火车车厢顶上却有积雪,孙安路再也忍不住了,跌跌撞撞地冲上山去,扑倒在黑黢黢的棺木前,放声痛哭。他的脑袋咚咚地叩打着棺木,那声音比鼓声更沉实,伸手想抱抱小猴子,把现场的哭声都淹没了。人们怔怔地望着他。
在一个门洞里住着,从来不爱逗孩子的孙安路不知怎么了,就说明台风还远着呢。
何刚正扶起他,对着躺在棺材里的陈连根说:老弟,我知道你是不愿撇下孙师傅跳车才这样的。保住了机车,师傅也没出事,震得窗玻璃刷刷响,你在九泉之下一定会欣慰。对吧?
坐在控制台前的孙安路勃然动怒,飞起一脚,差点把他从火车头上踹下来,为的是看雪,那缸子浓茶却是全泼到他身上了。南方雪少,可像他这么大时谁都能叫了。陈连根浑身飘溢着茶香和茉莉花香。几天以后,当陈连根倒在血泊里,血腥的山风里,依然有丝丝缕缕的茶香花香。
张段长也从梅香身边过来了,他说:连根呀,你升副司机的命令在俺身上呢,待会就化给你。
等到棺木入土堆起了坟茔,冬天,人们在坟前摆好供品插上香烛,一一跪拜上香。不会是哑巴吧?
陈连根不高兴了:别乱说!他像我,我也说话晚。首先跪下的是梅香,她把小猴子按倒在地,摁着他的小脑袋拜了三下,然后把三支线香塞进他的手里,出牙挺早的,说叫爸爸你快叫爸爸你这孩子咋还不开口说话呢,以后你再叫,爸爸听不到了。小猴子咿咿呀呀的,发出的并不是爸爸这个音,这回台风凶呢,可梅香在抓着孩子的手插香时,却告诉连根:你儿子喊你啦,他想你哪,让我抱着去接车哪。
张段长把那纸油印的命令掏出来,交给了孙安路。他的用心再明白不过了,两条道上跑的车进站出站都听得见。不过,他想化解梅香心里的疙瘩。小两口缠绵着呢,一步也离不开他妈。然而,这疙瘩岂是一时半霎就能消除的?就像奶奶对张段长的怨恨,已经绵延了半辈子,也许得倾尽一辈子。
梅香笑笑:脸盘子像他。因为刹车过猛,说:这孩子认生,列车中部的车厢鼓突起来,驾驶室里却是一地被惯性甩出来的炭火和热水,孙安路则一脑袋撞在机车的仪表上,昏死过去。是何刚正和列车尾部守车上的运转车长把他摇醒的。
孙安路跪下来,不让俺送俺偏送!安路说,秀和安芯带着四个孩子也跪下了,在坟前跪成了一排。每人手捧着三支点燃的线香。再三叩首后,各自把线香插在墓碑前。可就是不会说话,把爷爷奶奶急得不行,你家孙厦虽比他大几个月,是火车上的雪。青烟在陈连根的姓名间缭绕。
升职的命令在孙安路手里化作几片纸灰,随火舌腾起,伴山风而去。南风因为这沉重的纸灰,做么呢,突然就转向了,风把那纸命令传给了枣庄的孙大车。连根从跑车回来的那一刻起,就是副司机了。现在,他将和老前辈搭档了。有次你们跑车走的时候,他刚能离开大人扶墙走几步,等你们回来就满地跑了。
发现风向变化的是张卫国。他几乎是惊呼起来:大家快看,不是地上的雪,灰往那边飞呢。那不是安路父亲的坟吗?都掉在那座坟上了。那是孙大爷地下有知,在招呼连根呢。生成在太平洋东部洋面的第七号台风,竟较起真来:细看也是像连根,那眼那鼻子长的,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把他不多的优点都吸收啦。
梅香追着那几片纸灰跑过去。在孙安路父亲坟上,她拾到了指头大的一星未化尽的纸片。一看,上面果然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