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在九十岁上走的。也没么病痛,头天夜里还好好的,美美地烫完小脚,松开后脑勺那一疙瘩发髻,蘸着水抹平满头银发,一觉到天亮,竟起不来了。
此时,头枕东站、脚抵西站、用丰腴的大腿偎着铁路的宿舍区已经听不到蒸汽机车奔放的汽笛声了,列车通过时的震颤也被壅塞在楼层间的违章建筑所阻隔。穿梭在浙赣线上的是内燃机车,而鹰厦线已经实现电气化,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牵引的列车悄悄地来去,它们的风笛则是嗲声嗲气的。
奶奶的孙子们急得跑到窗外,一起扯着嗓子学老式火车头的鸣叫,并把窗户拍得咣咣响,像列车震的。接着,他们又摁下双卡收录机的放音键,放出录制的汽笛声,呜呜地大呼小叫。可是,他们没能够唤醒奶奶。
半年前,奶奶的儿子病故。奶奶哭得死过去,医生都说人不行了。那天也怪,几台已废弃的蒸汽火车头突然鸣笛了,吭哧吭哧离开了长满野草的三角线,在东站和西站之间撒欢儿跑起来。它们憋闷了许久,所以,声声汽笛显得特别亢奋。听说是拍电影。奶奶却在蒸汽机车的汽笛声中复活了,奇迹似的,不仅如此,到了晚上,恍若回光返照,她已经萎黄的记忆吐绿了,孙辈使劲摇晃也抖不下一片叶子的听觉陡然间满枝繁花,极不利索的舌头奇迹般地变成明亮的风,悠悠地从岁月的枝桠间拂过。
她不理睬任何劝慰,撞头捶胸地进入历史。历史是一座迷宫。她颠着三寸金莲步入其间,立刻就成了挽着包袱儿甩着大辫儿的北方大姑娘。她从渤海之滨黄河岸边那白花花的盐碱地走向铁路。念着她的小脚,卸了磨的驴送了她一程,随后尾追她的,便是入海口咸腥的风和铅云般涌动的蝗虫。她走过被扒了皮的榆树、被掐了叶的香椿、被撸去花的槐树以及只剩下一截截树桩的金丝小枣树林子,她在灰灰菜、马兰头、荠菜等等许多野菜旁都歇过脚。
1960年的时候,刚读小学的大孙子认为黑不溜秋的糠菜团子是牛屎做的,这成了奶奶全家人和邻居回忆饥饿年代的辛酸笑料,但奶奶不曾笑话他,她饱经风霜地裁判道:牛屎干净着呢。她抡着一对三角粽似的妙龄小脚,小心翼翼地踩着干旱的大地,一路上尘土飞扬。沿着缠缠绵绵的地瓜藤、蓬蓬勃勃的玉米缨和昂首远眺的高粱穗子,她由植物的叶脉一直走进钢铁的动脉血管。她和荡气回肠的汽笛成了亲,火车头喷吐出来的滚滚浓烟成了她新婚的盖头,打窗前来来去去的车辆,便是一群群闹洞房听墙根儿的宾客。
然而,她的记忆一刻也未在那个看得见煤台、水鹤和票房顶端膏药旗的小院里逗留,尽管檐下吊着的柳条篮里盛着几棵洗净的大葱正等着丈夫回来蘸酱裹煎饼,窗下晾着的打了糨子的鞋面布、慌乱中弃于地上的捻轴线团顶针和衣物等着她收拾,如漫空飘洒的煤灰一样洒落一地的凶讯也需要她打扫。她绕过了灾祸和苦难,说说笑笑走进一群拾煤核的大闺女小媳妇中间。在她自说自话的絮叨中,用盐碱地上的棉花纺成线,把针脚缝得像铁轨一样平直严密的提心吊胆的日子被忽略了;撩起裤腿搓麻绳,把大腿搓得鲜血淋淋的悲痛时刻也被忽略了。她碎步尾随着那群青年女子穿月台跨股道。她们的脚各有千秋:同样的小脚,未裹足的大脚丫子,裹了又放开的程度不同的“蹄子”。
她尽情讥讽那样的“蹄子”,泪盈盈的眼里竟泛起丰富而生动的波光,此刻,一个小脚的年轻寡妇的坚韧、好强、泼辣和守旧、尖刻、固执融汇得澄明透澈,这样的神采奕奕出现在她一片混沌的暮年,实在是令人吃惊的生命现象。因了这嘲笑,她印堂灿灿有光,原本就白净的脸色透出些许红润,下巴和脖颈处松弛的皮肉也被自豪所抻平了。她落在那些“蹄子”的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扑扇红红绿绿的翅膀去争食一样,冲向火车头刚刚吐出的热气腾腾的煤核,她心里盛满了嘲笑。
“蹄子”中有一位是她的妯娌。她和那个女人为图卖个好价钱,曾几次结伴扒车去济南卖煤核。瑟缩在车厢的角落,那个女人的“蹄子”永远不安地躲避着犀利的目光,恨不能塞进炭筐里。生命将抵达终点的时候,她不顾整理自己的行李,不去回忆沿途的一个个月台和匆匆上下的亲人,而是挑剔地打量着对座的旅客。她以令孙辈担心的激动,讲述着那个女人的故事,其间连带提到其他人。她以小脚为肉拳咚咚地叩着历史的边沿,回来时嘴角边仍带着自豪而痛恨的嘲笑。
也许,她只是在长长的裹脚布上走去又走来。
奶奶的丈夫是火车司机,是威风八面的“大车”,人称孙大车。上车开车,停车走人,一双白手套一杯茶,坐在被“大烧”擦干净的位子上,拉开气门,握着手把,在称作“大烧”、“小烧”的副司机和司炉面前很是高傲。然而,他开的是被日本人奴役的火车。那火车始终是一支着名的游击队的袭击目标,他们装扮成商人、农民、矿工、铁路员工,在车站及沿线神出鬼没,打票车劫货车扒铁路炸桥梁,他们能打平地里飞身扒上奔驰着的火车,撬开车门将运送的武器布匹粮食抛下去,以武装自己的队伍,但有时候他们觉得这样不过瘾,干脆就设法让火车乖乖停下来,然后从容地收拾。也就是说,孙大车其实是驾着车行进在枪刺和导火索上。
抗日的地雷让孙大车撞上了。这枚地雷很可能就是他的亲人埋下的。他的妹夫以及别的一些亲戚都在游击队里。
那天本该他歇班。可是,头天夜里张大车的媳妇求上门来,说张大车病了能不能代个班。孙大车其实也着了凉正发着烧,奶奶拽着张家媳妇的手往丈夫脑门上搁,接着尖锐地戳穿了她:这阵子尽出事,你当家的别是怕了吧?
张家媳妇红着脸支支吾吾,意思是说孙大车即使碰上游击队也是走亲戚,自己的丈夫和游击队却是不沾亲不带故,头几天还叫他们截了车吓唬了一顿,他们说你再替鬼子卖命可别怪枪子不长眼。
孙大车豪爽地笑了:咋叫卖命呢,不开车俺喝西北风?行,俺代。奶奶个熊!俺正想向俺家妹夫讨个地雷当酒葫芦呢。
奶奶怒喝一声,抓起脏抹布去擦丈夫的臭嘴。
然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很平易的一个应允,却决定孰生孰死,决定了孙家和张家后来的命运。可孙大车根本就没往远处想,他只冲张家媳妇的背影骂了声:熊!
别说是张大车,就是日本司机来求,他也没二话。他的同事里有两个日本人,毫无疑问,在他们头痛脑热的时候,他也帮过他们。
他出门时,天还没大亮,车站下沿的街上一片死寂,被媳妇灌姜汤弄得一夜汗淋淋的他身子发虚,心也虚了,竟对自己的脚步声感到恐惧,转身回去看了看熟睡的孩子。见媳妇惶惶的,便对她讲了一个讽刺南方人的笑话。
他说一个南方女人在河沿上惊呼“我的孩子落水啦”,北方大老爷们听见扑腾扑腾都往水里扎,下饺子似的,都见义勇为呢,北方人就是实在,可忙了一阵子只捞起一只鞋,他们对女人说你的孩子冲走了,南方女人说你别逗了你手里攥着的就是呀。这个笑话预示着孙家将举家南迁。
奶奶笑出了泪,揉着眼猛然一惊:孩子他爹咋啦,怪怪的。
她想他心里有事。该不是落下么吧,就往他上班用的提篮里又塞进一包纸烟和几个窝窝头。恍惚之间,她很可能把刚从新鞋中取出的一对鞋楦也当窝窝头塞了进去。那一整天她就捧着黑洋布面、千层底的新鞋,忐忑不安地琢磨着笑话的内涵和外延。
那天她揣着新鞋又熬了两斤面的糨子,怕孩子当面糊喝了,她总忘不了往糨子里撒把芦花或从锅底刮下的烟灰,她用那糨子沾了能做六双鞋的鞋面布,然后坐在院门口纳鞋底。那天的锥子很不好使,一再断针,半截针尖扎在厚实的鞋底里还拔不出来;那天的顶针极不安分,一不留神就挣脱手指蹦到地上;那天的麻绳锋利如刃,刺得她掌上一道道血痕。
落日时分,关于笑话的思考有了结果。南边传来连声炸雷,随即便见黑烟如柱腾空耸起又漫卷残霞,把白瘆瘆的落日囫囵吞去。站上的机车对灾祸有一种本能的敏锐,瞬间便没命地拉响了汽笛,恐怖的警报声提溜着大人孩子男人女人的心,也裹挟着他们的身体,把他们统统掳掠到了月台上。他们聚作一团,引颈南眺,都在瑟瑟发抖,抖得汽笛声也如打摆子。有个女人不问青红皂白一马当先立即嚎丧,接着,众多女人争先恐后纷纷呼天抢地。奶奶是唯一的明白人,她没有在月台上的哭声中停留,她揣着新鞋穿过月台一直往站外走,走过最远处的扳道房,走过扬旗,暮霭笼罩的一马平川上,沉沉一线,渺渺一人。那时刻,她的小脚出奇地利索,在枕木和道渣间高高低低地起落,如腾云驾雾,如驱电追风。出事的地点在十里地外。十里,正是她婚姻生活的长度。后来孙家南徙达上千公里。
地雷在桥头的线路上炸了个豁口,火车冲出轨道从桥上栽了下去,车头砸在坚固的河床上引起锅炉爆炸。列车垂挂着,像一条被击中七寸又砸碎了脑袋的黑蟒。奶奶从临河的护坡哧溜滑下去,挥舞着那双新鞋在干涸的河床上搜索自己的丈夫,满地是钢铁的碎片和火焰,满地是血肉和煤炭。附近的庄户人家连续三天在现场留连忘返,乐乐呵呵地收获着燃料和材料。奶奶在一片狼藉的河床找到丈夫的饭盒、怀表、检点锤,甚至那包纸烟,却是未能找到被她精密测量过的大脚。最为出奇的是,她拾到了用黄河岸边某种硬木制成的那对鞋楦。
她厉声喝天:天哪,这是咋的,你上班掖着这个为么?这个问题成了她的人生悬案,让她一辈子为此耿耿于怀。
所以,她把悲痛、怀念和安慰都集中在那双脚上了。她没完没了地做鞋,把女红操练得炉火纯青。当时站上的人都说她做的鞋样子好又结实,鞋底纳得细密均匀,鞋帮平整熨帖,鞋口开得大大方方,尤其是鞋底与鞋帮缝合处露一道秀秀气气的白边,再难看的大脚也精神了。他们说:嫂子,俺家媳妇笨呢,卖了吧?奶奶答以白眼。
那你做了这么多,咋办?
攒着,给俺孩子穿,俺小子和闺女赶明儿就长大了!
她先是靠捡煤核过活,后来则不得不利用针线手艺养家糊口了。
第一次出门捡煤核那天,张家媳妇端了一盆面送过来,卷起的袖口里还掖着一些钱。奶奶见了这颗扫帚星,将手里的篮子狠狠砸向落在墙根边觅食的家雀。张家媳妇泪花花地将面盆往奶奶怀里塞,奶奶接过来眼也不眨就没头没脸地朝她扣去。一身黑的女人顿时成了雪人儿,惊吓之间一个趔趄仰八叉摔倒,只见一对小脚乱蹬乱刨却是爬不起来。
面人儿哀戚戚地说:嫂子,虽说俺家那口子逃过了这一劫,指不定小命还在谁手里攥着呢。
这句话让奶奶百感交集。两个年轻的小脚女人抱头痛哭,泪水和着雪白的面粉把她们炸成了两条面鱼。接着,奶奶用笤帚疙瘩把剩余在地上的面扫拢了呼拉起来。她说这还能打糨子。
她带着对“蹄子”们的嘲笑走向正在清渣加煤上水的火车头。腿脚利索的女人无疑是她生存的最大威胁。她们是一群饥饿的家雀在股道间忽啦啦乱飞,刚掏出炉膛的煤渣总是先被她们占去,她们跪在煤渣堆旁打一道箍,让别人难以楔入。她和那些小脚女人常落得只有收拾残余的份儿。
也有司机格外关照小脚女人的。比如那两个日本人,他们大概念着孙大车的好处,驾着机车在三角线调头的时候,常会冷不丁在奶奶面前停下,扒开车头的肚皮掏出没烧透的二煤,还帮着从股道里铲出来。渐渐,他们落下了见到小脚女人就想开膛剖肚掏出五脏六腑的毛病,他们播下的驴蛋似的煤核在那群女人心里燃得红红火火。每逢此刻,小脚女人便扬眉吐气地瞟着远处那些嫉妒得眼红的“蹄子”,幸福地围着煤渣堆齐刷刷跪下,跪在脏兮兮的蒲团上,一个个圆鼓鼓的臀压着一对对三寸金莲,腰臀之间露出晃眼的肉。日本司机昂昂然从火车头上探出半个身子,馋馋地盯住她们的脚和肉。他们还喜欢看小脚女人跑起来的模样,如劲风中的垂柳,如柳枝上的鸣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