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过场的都是大角色。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发挥得好与孬,都在改变着历史。
黎元洪:在黎菩萨与黎都督之间
被“绑”入都督府的黎元洪,在做都督的前几日,终日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活脱一尊泥菩萨,所以,人们叫他黎菩萨。
黎元洪是个命特别好的人。看相貌,此人国字形四方大脸,堂堂仪表。从清朝到民国,官场之中,有这样相貌的人,命都不错。在清朝举人大挑(即选拔举人直接进入仕途的一种程式)的时候,这种人属于首选,只要参加大挑,就注定会做官的。大挑的标准,代表了那个时代的一种用人的相貌标准。在上面的人,大抵以为凡是长成这个模样的人,比较靠谱。所以,这样的人,但凡进了官场,官运大抵亨通,黎元洪也是这样。这个出身海军,进过北洋水师学堂,做过严复学生的人,得到张之洞的赏识,改投陆军之后,一路顺风,升到协统(旅长)。要说有什么本事,很难说,但的确比较老实,为人谨慎。做军官从不克扣军饷,带兵也比较宽厚。胸无大志,规规矩矩,在瑞澂小老婆眼里,是个老实巴交,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憨大头。比较起来,这个出身海军的人,知识水准似乎要比陆军将领要强些。一位接近他的外国传教士告诉我们,黎元洪能用简单的英语跟他对话。海军学堂出身的人,应该差不多,因为当年海军就是学英国的,教材和教师,都是英国人和英国的留学生。在湖北新军里,他和张彪一个混成协统,一个镇统,张彪的声誉一般,传闻颇多,但对他,几乎没有什么不好的说法。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憨大头,后来居然断断续续做了好些年的民国总统。期间,多少个风云人物,至少在名分上,都得屈尊于他之下。比如后来做了民国总理的段祺瑞,前清时节已经官拜军统,但进入民国却位在黎元洪之下。有这样的好命,关键是辛亥武昌起义那天,他刚好是武昌新军的协统。
其实,起义当天,他是站在起义对立面的。此前的他,虽然从来没有镇压过思想过激的士兵,但是,在事发当时,他跟多数武昌新军军官一样,却自动地出来阻止起义。他这一协,当时在城里的部队不多,除了已经暴动的工程营和辎重营之外,只有两个营。为了防止起义扩大,他亲自到其中一个营中坐镇弹压,还亲手手刃了一个前来煽动的起义士兵。只是,黎元洪并不是一个铁腕人物,杀人弹压的效果持续了没多久,局面反而更加不稳。卫兵和随从见状不妙,劝他还是识时务为好,于是,信念很不坚定的他就忸怩地逃走了。在整个辛亥起义史上,像他这样的“反动军官”,无论逃或者不逃,多半是要掉脑袋的。逃走之后,黎元洪也感觉到了危险,因此没有回家,而是躲到参谋刘文吉家里,还跟郑重地跟刘文吉交待财产,托付了家人。
有幸的是,武昌起义是个群龙无首的士兵暴动。起义士兵中的小革命党人,熊秉坤、曹亚伯这样的普通士兵,肯定没法服人,被推为临时总指挥的队官(连长)吴兆麟,也只能临时指挥一下。在一个习惯了资历、身份、地位的社会里,即使是起义者,也习惯性地看重这些东西。如果没有革命的资历,就得看传统的资历。谁让起义前革命党的机关暴露,革命首领死的死,逃的逃呢?加上吴兆麟跟黎元洪有师生之谊,对黎印象格外好(湖北陆军办有陆军特别学堂,黎元洪任会办,学堂中特设参谋班,由在职官佐入学不脱产学习,吴兆麟就是该班学生)。开会商议,士兵们也多半对黎有好感。所以,黎元洪不仅没有被追究,反而被找来当了都督。辛亥初,策动起义的共进会已经把都督选好了,就是出钱最多的刘公,副都督为刘英。预备革命成功后,成立四个镇,每镇的统制,都委派好了,大印也刻出来了。可是,真到起义的时候,这些事先定下的领袖们都走了,却让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个反动军官,做了都督,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革命后,人们一直传说黎元洪是个被起义士兵从床底下拖出来的都督。但是,几个当事人的回忆,都没有这种说法,还有人(胡祖舜)直斥为“谬谈”。只有有点文学性的《鄂州血史》,说他被从参谋家厨房后的密室中被搜出。只有不在场的居正提到从床下拉出之说,但明确说是听说的。显然,只要被人堵在了屋里,躲到床下,肯定也是躲不了的。作为军人,黎元洪还没有怕死到这种程度。虽然不是从床底下拖出来的,但“请”黎出山的过程,也相当的不客气。带队去的人马荣,是个脾气火爆动辄拔刀的主儿。由他请人,不来也得来。黎元洪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多半懦弱,即使有老长官的余威,到这份上,只能随人去了。来到楚望台,黎元洪受到了士兵持枪列队的欢迎,好生隆重,但他却对一脸笑容的吴兆麟说了几句不中听的硬话。但是,身入“梁山”,说什么都晚了,此时的黎元洪,实际上已经成为囚徒,行动没有半点自由。据说是张振武的主意,所有以鄂军军政府的通电、文告,都是以他的名义发出,等于是强行让他立了入伙的投名状,想要不从,也身不由己了。更难堪的是,张振武这些人,还动辄对他吆三喝四,颐使气指。自然,由是也种下了日后他借袁世凯之手杀张振武的根苗。被“绑”入都督府的黎元洪,在做都督的前几日,终日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活脱一尊泥菩萨,所以,人们叫他黎菩萨。
做了几日菩萨之后,眼见得汉口、汉阳相继光复,加上汤化龙总是规劝,心里有点活动。汤化龙是个有身份的人,他的话不比那些毛头小子,说了顶事。渐渐地,黎菩萨不像泥菩萨了,开始视事。虽然说,后来当战事紧张之际,他也动摇过,有消息说,当汉阳失守之后,他跟清军有过通讯的往来。但是,总的来说,他坚持下来了,成了一块招牌,革命首义的招牌,后来革命领袖黄兴赶到武昌,却只能屈尊于他之下,做前敌总指挥。从此,黎元洪成了一个象征,一个首义的象征,出现在此后的政治生活中。通过首义,他赢得了政治资本,也得到了一个能写四六句的幕僚饶汉祥。饶汉祥替黎元洪代笔的通电,骈四骊六,极尽华丽,但也出过笑话。像“元洪位备储貳”,“汉祥法人也”,这样半新不旧,半通不通的句子,还曾为促狭的报人拿来开心,写成对子:“黎元洪篡袁克定位,饶汉祥是巴黎人”。
鼎革之后,挂着首义头牌的黎元洪,在多数时光,虽然没有实权,但却很有光环。后来各省代表组建临时政府,在孙中山没回来之前,他的威望甚至不下于革命元勋黄兴。临时政府,无论孙中山时代,还是袁世凯时代,都跑不了他的副总统。革命后,很多政客都喜欢这个老实厚道的副总统,先后被推举为共和党和进步党的理事长。同盟会的元老章太炎,谁都看不上,就看好黎元洪,因为捧黎的缘故,甚至宣称要在湖北找一个老婆。因机缘凑巧,骤得大名和大位的黎元洪,此后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经常为当政者看不起,但他却能坚持他这个首义者的立场,小心看护这块头牌。袁世凯称帝,以及张勋复辟,他都没有“变节”屈从。几经反复,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任总统,直到1923年被曹锟赶下总统宝座,不久驾鹤西游,人们对他的评价还是不错的,同情绝对多于批评。试想,当时跟他同为协统的军人多了,如果他不是武昌起义时赶巧在做武昌新军的协统,赶巧没有走或者死掉,又赶巧被拥戴成都督,黎元洪绝对不可能有日后那么大的动静。
冯国璋:“反革命”分子的辛亥遭遇
卖力打仗的冯国璋居然不知道,他在前线卖命地开打,不过是袁世凯跟革命党谈判的伴奏,最终是要为袁世凯的大位做铺垫的。
有革命就有反革命。对于辛亥革命而言,冯国璋,就是第一号的反革命。很遭革命党嫉恨的满人亲贵铁良、良弼等人,固然镇压革命的叫嚣叫得很响,但真正动手镇压,而且镇得革命党人肉痛的,就数冯国璋。正是他,带领北洋军一通猛攻,拿下了武汉三镇中的两镇,让革命党号称知兵的副统帅黄兴,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武汉。
冯国璋是袁世凯麾下排在最前列的大将,人称北洋三杰,龙、虎、狗,说的就是王士珍、段祺瑞和冯国璋。冯国璋被称为狗,的确有点狗性。人很聪明,至少是会考试。北洋军人中,冯国璋是在军中考上文秀才的,稀罕得跟白乌鸦一样,得到过李鸿章的赞赏。朝廷升统制的考试,段祺瑞几次都考不过,冯国璋却轻松过关。但会考试的冯国璋,却像狗一样,有点死心眼。武昌起义,清政府首先派往武汉镇压的部队,是由陆军大臣荫昌亲自率领的。可是,荫昌这个满人的纨绔子,根本没用,赖在火车上都不敢下来,随时准备跑路。一有风吹草动,就魂飞魄散。百十个农民下地摘棉花,就把他吓得要火车赶紧开动。现在讲这段历史,老是说北洋军不听荫昌的,其实不是,是荫昌自己不敢领兵上前。袁世凯复出,前线主帅换了冯国璋。此公上任,亲临前线,挥军一通猛攻,拿下了汉阳、汉口。革命军被打得没脾气,换了黄兴做前线总指挥,隆重地登坛拜将,还是没脾气。观战的俄国武官说,北洋军在炮火下有条不紊、指挥有方的进攻,以及官兵所表现出来的勇气,都给他以非常深刻的印象。整个战斗,就像在对抗演习中实施计划一样。在此之前,北洋军没有打过仗,只做过演习,冯国璋就是一板一眼按演习来打的,就打赢了。可是,就在冯国璋打算一鼓作气,拿下武昌之际,袁世凯一纸命令,让他停战。冯国璋自己一肚子气,直窝火,部下却纷纷指责他耽误战机。后来做了湖南督军,名声特差的张敬尧,居然光着膀子闯到他的房里,跳着脚骂他坐失良机。卖力打仗的冯国璋居然不知道,他在前线卖命地开打,不过是袁世凯跟革命党谈判的伴奏,最终是要为袁世凯的大位做铺垫的。
即便冯国璋遵命停战,袁世凯还是不放心,随即用段祺瑞替换了他,让他回到北京。到了前线的段祺瑞,虽然对于指挥部队作战无所用心,经常在前线和后方来回窜,但却能很恰如其分地摸准袁世凯的脉搏,随着政治指挥棒起舞,带领众将,一会儿通电誓死捍卫帝制,一会儿又坚决拥护共和。一面逼得满人交权,一面迫革命党人让位,政治仗打得好,结果大受宠信。自以为立了大功的冯国璋,却只能在北京坐冷板凳,袁世凯什么真心话都不对他讲。只好闭门谢客,在家生闷气。段祺瑞派自己的心腹靳云鹏前来沟通,被他臭骂一通,赶了出去。不仅如此,他还上书袁世凯,要求坚持君主立宪,查封南北的报纸,取缔报馆,严查鼓吹叛乱的“奸人”,甚至不惜跟包庇革命党的外国人翻脸。这样的严重不合时宜且又不靠谱的上书,惹得全国舆论大哗,连在华的外国人都很生气。唯独满人贵族,倒是对这个忠臣大有好感,大有全指望他了的呼声。即便如此,朝廷也只赏给他二等男爵——都死到临头了,对汉人还这么吝啬。当然,冯国璋再死心眼,也是北洋之狗,袁世凯不发话,他什么也做不了。鼎革之际,身兼禁卫军统领的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拼命为全系满人的禁卫军说话,保全了这支队伍。以至于后来这支没有战斗力老爷兵,就赖在了他的身上,成为他毕生的负担,从代理总统的位置上退下来,还得为这帮老爷兵筹饷。
冯国璋虽然有点死心眼,但毕竟在辛亥革命中打败了革命党,为袁世凯争得了更优裕的谈判空间,无论如何都算一条好狗,忠狗。所以,战后袁世凯赶走了革命党人属意的直隶都督王芝祥,还是让冯国璋坐上了这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上。可是,这个头号反革命,怎么会被革命党轻易放过?刚一上任,就被直隶议会里的革命党人,来了一个下马威。冯国璋向省议会做施政报告,在照本宣科之后,身为丘八的冯国璋,大概是打算表表维持地面太平的决心,撇开稿子,发誓说,身为都督,他一定要维持好直隶地方的秩序,要是出了乱子,让外国人把中国人作践个王八蛋样儿,那是不行的。谁知道革命党议员马上站起来,质问他为何在省议会讲粗话?是不是有意侮辱省议会,侮辱中国人?冯国璋没想到会被当面抢白,嘴巴张开了,半晌合不上,羞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不敢发作,干在那里,下不了台——死心眼的狗性,又出来了。真是的,过去的官场上,什么时候见过这个?最后,还是议长出面,宣告休会,冯国璋才下台离去。过后,冯国璋居然托人捎话,向发难的议员道歉,说他对军队讲话惯了,没有经过议会的场面,说了粗话,真是不好意思。还问议员有什么要求没有,他尽可以满足。同时希望跟议员见面,有话好说。
有着最可恶的反革命经历的冯国璋,遭到革命党人的憎恶,理所当然。但是,被当众羞辱的冯国璋,却有这样的胸襟,不仅没发丘八脾气,给议员小鞋穿——这并非办不到,在那个乱哄哄的时代,挟私报复的事有的是,狠一点,派人把议员做了,也不是办不到。可是,这个都督反而低声下气递小话道歉。不能不说,这位北洋宿将,还真是有些涵养。不幸成了反革命的冯国璋,其实并不懂政治,指导他行事的,往往是日常的道德和规矩。本质上,没有经过民主启蒙的他,无疑是保守的。领兵进攻武汉,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打得正好,上头不让打了,也只能服从。但是,让他翻云覆雨,像段祺瑞那样,一会儿拥护共和,一会儿坚守帝制,却是做不来的。对民主政治,他肯定不懂,但已经民国了,议会的规矩,却要尊重。因为日常的道德告诉他,但凡规矩,都是要遵守的。毕竟,北洋之狗,是个文秀才。
袁世凯与北京兵变:玩走火了的权术操作
就在专使被美酒和诺言的米汤灌得迷迷糊糊,陶醉于使命达成的迷梦之际,29日夜,北京突然发生兵变,变兵非常准确但又有分寸地直接攻击了专使的住所,逼得他们仓皇逃到外国人开的六国饭店,
1912年,是民国元年。这一年的2月,清帝退位,民国正式告成。袁世凯成为一些国人心目中的“中国第一华盛顿,世界第二华盛顿”,欣然接下了孙中山让出来的临时大总统之位。不过,他想要最终就任,还有一个小门槛要跨,就是要南下南京当这个总统。其实,在设置这个门槛之前,孙中山还悄悄下了另一个绊马索——策动临时参议院,把他在任时候的美国总统制,改成了半总统制,即所谓法国体制。总统和内阁之间,添加了一个总理。害得民国请的美国顾问古德诺,大呼胡闹,不明白为何中国要学糟糕的法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