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袁世凯都看在眼里,虽然他未必明白美国体制和法国体制的名堂,但他那些留过洋的幕僚,会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宦海沉浮多年的他知道,这些所谓的门槛,无非是孙中山想把他这只老虎的牙拔了,再把他装进革命党设计笼子里。可是,袁世凯并不在意这些,对他来说,只要做了总统,一切都好办。在他的思维框架里,总统就跟皇帝一样,只消坐上这个位置,大权就是咱的,些许小把戏,根本无碍大局。所以,袁世凯对孙中山的这俩小花招,都一口答应。答应的太痛快了,孙中山倒有点放心不下,急忙派出一个由前翰林蔡元培领衔的高规格迎接使团,北上前去迎接袁世凯南下就职。
2月27日,蔡元培、宋教仁和汪精卫等迎袁专使到达北京。立刻受到袁世凯的盛情接待,袁世凯下令打开正阳门,让专使们从昔日皇帝进出的大门进到内城来,享受无限的尊荣。不仅一口答应南下就职,并且大宴专使,气氛极为友好而热烈。可是,就在专使被美酒和诺言的米汤灌得迷迷糊糊,陶醉于使命达成的迷梦之际,29日夜,北京突然发生兵变,变兵非常准确但又有分寸地直接攻击了专使的住所,逼得他们仓皇逃到外国人开的六国饭店,有人据说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随后查明,兵变的部队,是北洋嫡系曹锟的第三师。
据当日在场的齐如山回忆,说是乱兵不大像是成心作乱的乌合之众,上街抢劫,蒙头蒙脑,缩手缩脚,都不知道该抢什么好,也不大有伤人的意思。齐如山还在街头给乱兵做好一阵“抢劫顾问”,告诉他们什么值钱。而据当时的第三师的一位参谋回忆,在兵变发生之前,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曾经两次找北洋宿将们嘀咕袁世凯南下就职的事情,认为这样对袁世凯不利,对北洋军更不利,兴许北洋军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最后一次直接找了第三师的曹锟和一些军官,挑明了要找点人,围住专使的住所,放几枪,叫喊几嗓子“宫保(袁世凯)走了,我们没人管了!”把这些人吓走。虽然说,此说没有旁证,但这样的诈术,此前袁克定也干过。在袁世凯已经跟南方达成协议,清室却在犹豫退不退位之际,他居然跟北方革命党人合作,收买好些人力车夫,在东安门放枪扔炸弹,吓唬小皇帝。同时暗中嘱咐警察,不要干预。这种伎俩,跟此番兵变,简直异曲同工。所以说,袁克定办这种事,是太有可能了。很可能的是,曹锟这种憨货,生生把事给办砸了。原本是不多的人出来吓唬人,结果整个师都出动了,事情闹大,烧抢的地方太多,伤及袁世凯的面子。所以,事情过后,曹锟狠狠地被骂了一顿,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当然,这种事,实在也是难以掌握,那个年代当兵的,有机会起哄抢劫,没有不乐意的。所以,事一旦闹出来,就越闹越大,刹不住车。不仅北京发生了兵变,后来天津和保定也起哄似地跟着兵变了。袁克定为了赶跑专使编出的故事,最终还真的吓到了一些北洋军人。关于兵变,还有另外的说法,身为当时北洋军人的冯玉祥就认为,曹锟的兵,原本纪律就不好,兵变不是袁世凯的阴谋。而时为第三师旅长的陈文运,就认为兵变的原因是强行剪辫,以及停发恩饷和米贴(战时的补贴)。但是据说,恰是因为陈文运是洋学生,袁克定布置的时候,没敢告诉他,怕他死心眼不肯干。显然,如果兵变是因为纪律不好,或者经济要求没满足,已经变了兵,断然没有回营的道理,他们不会不知道,在任何时代,兵变都是砍头的罪。所以,兵变更大的可能,还是设计好的阴谋。
当然,话说回来,作为北方人,袁世凯的确不喜欢南京。况且,在中国历史上,政治地理从来都是北强于南,在南边定都者,大多为偏安之局。所以,尽管所谓把袁世凯弄到革命势力较大的南方,调虎离山的策略,只是孙中山的一厢情愿,因为在今天看来,当年的南方,也未必就革命氛围有多浓烈,而北方一样也有革命党。只要袁世凯做了总统,北洋军自可以调来自卫,不愁镇不住东南半壁。但是,如果能不走,袁世凯还是不想走的。因此,袁大公子和曹锟虽然闯了祸,但毕竟打消了迎袁专使的念头,属于自家人好心犯错误,这个错误多少也有几分合自己的心意。所以,骂过一顿,也就了账。曹锟还做他的师长,参加兵变的人,更是没有可能被追究,而袁大公子,则依旧翻云覆雨,玩他的权术。这样的结果,让人分不清到底这些把戏究竟是袁公子自己的主意,还是得到他老爸的首肯呢?
只是这样一来,乱兵被姑息了,军人干政的祸端却开了头,东也是东洋刀,西也是东洋刀,民国沿着这条路,一步步走上了军国轨道。以至于后人一想起民国,就会想起军阀来。
黎元洪假手袁世凯:副总统杀了首义功臣
袁世凯一面当机立断,杀掉张振武,彻底毁掉革命党和黎元洪的关系;一面公布黎的密电,把黎元洪借自己的刀,递回他黎元洪自己手上去。
革命成功,武昌首义功臣,个个被捧到天上。毕竟,人家冒险犯难,放了第一枪,才有了民国。但是,民国的日子还没过上一年,1912年8月15日,武昌首义的大功臣张振武和他的部下方维,在北京被军法处抓走,当日执行枪决。张振武是首义三武之一,所谓孙武、蒋翊武、张振武。三人都是老资格的革命党人,孙武是共进会的创始人之一,张振武则是共进会的骨干,蒋翊武则是文学社的负责人。在革命的筹划过程中,张振武由于家境富裕,跟刘公一样,属于湖北革命党的财东,家产都卖得差不多了。起义后,他们三人共掌军务部,属于鄂军政府的核心部门。在汉阳保卫战中,张振武落水,几乎丢了性命。然而,打仗没死的首义英雄,却在战后被亲手建立的民国政府处死,的确有几分蹊跷。
袁世凯杀了首义功臣,舆论大哗,议会大哗,同盟会也大哗。面对铺天盖地的质问,袁世凯公布了黎元洪的密电。大家这才明白,原来,杀张振武是黎元洪的意思。黎元洪密电里,张振武的罪状主要有二。一是现在的罪过,所谓蛊惑军士,勾结土匪,破坏共和,倡谋不轨。武汉的几次风潮,都是他的主使云云。二是历史问题,说他在1912年初,拿了数十万去上海购买枪械,挥霍一空,有贪污嫌疑。而且,据黎的密电,说他到北京后,还经常利用京汉铁路之便,往返京汉两地,每回来一次,弄得武汉上下神经紧张。
有人说,是张振武对黎元洪这个强拉出来的都督不敬,动辄对黎元洪拔枪大呼小叫,导致了杀身之祸,我看这仅仅算是一个诱因。尽管说,当初革命党跟黎元洪的结合,原本就是无奈。黎元洪做了首义头号功臣,像张振武这样老革命党,绝对不可能把他放在眼里。但是,如果仅仅因为这个,黎元洪就动了杀心,倒也不大可能。这种不敬之怨,顶多起了添油加醋的作用。还有人说,是革命党人自身的分裂,促成了张振武的被杀,而孙武要为此负责任。的确,战后的三武,已经有了嫌隙,尤其是孙武和张振武之间,更是不和。孙武是个拉大旗的人,明明是另起炉灶,建立共进会,却还要借孙中山的名头,自家本是武汉人,跟孙中山毫无关系,却把自己的名字由孙葆仁改为孙武,谎称是孙文的弟弟,连自己的号也改成梦飞和遥仙,跟孙中山的号逸飞和逸仙遥相对应。革命后,由于跟同盟会有了矛盾,就再次另起炉灶,成立民社,奉黎元洪为首领,把昔日的“哥哥”丢在了一边。因此,湖北这些依旧奉同盟会旗号的同志,势必要跟他算账。但这些矛盾,是不是会导致孙武要黎元洪杀了张振武,也还真的不好说,至少,目前没有这方面的证据。
当然,黎元洪的密电,关于张振武的历史问题是扯淡,当时战争并未真的停止,革命党人花钱乱来当然不假,但是鄂军政府内,这样做的又不是他张振武一个,大家都在乱花,否则湖北积攒下来的那么多钱,怎么花掉的?按当时的情形,乱花钱是有的,贪污就不一定了。即使贪污了,当时不抓,过后算账,谁能服气?显然,真正送了张振武性命的,是鄂中接二连三的风潮。这些风潮比较大一点的,有武昌军人群英会的变乱,这些人抄了孙武的家,后来被镇压,军官祝制六等三人被杀。然后是湖北裁兵风潮,退伍兵交哄作乱,到处放枪。再就是南湖马队倒黎兵变,马队第二标,整队叛变,城内还有配合的机关。幸亏黎元洪事先得知消息,预作防范,才扑灭了兵变。至于小的风波,几乎无日无之。被裁撤的退伍兵,成群结队,或上街要饭,或聚众闹事,或围衙请愿,让黎元洪焦头烂额。据说过年都不让老百姓放鞭炮了,一听鞭炮响,大家就以为兵变,军政官员都受不了了,真给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革命时,大肆招兵,唯恐不足。湖北一地,已经有八个师及一些零散的军队了。仗打完了,就当时的财力而言,湖北根本供养不起这么多的军队,唯一的办法就是裁(战前,湖北才一镇一协,及一个师加一个旅)。从来都是招兵容易裁兵难。裁了兵,难裁官。湖北一下子从八个师裁成三个,没法不乱。据说,对于裁兵,张振武并不赞同。是否参与了各种“倒”风,策动过兵变,还真不好说。反正,裁兵一定会导致军队内部的争斗加剧——位置少了嘛。这些革命元勋再在里面一搅和,明争暗斗,个个能量都那么大,黎元洪的椅子就坐不稳了。所以,从情势上讲,黎元洪杀一儆百,对于弹压地面,稳住局势,有莫大的好处。话说回来,从事后的反应看,那些想求个太平的市民,以及那些没有被裁撤的军人,他们对杀张振武也拥护。不管怎样,证据是否确凿不要紧,杀个把气焰嚣张的大头,对于震慑众多的退伍兵,绝对有用。
当然,黎元洪这活儿,干得很不漂亮。要杀,在武汉杀就是,只要证据确凿,没什么不可以的。但是,一面堂而皇之地把人送往北京,说是袁大总统另有任用;一面密电袁大总统做掉这几个人。借刀杀人,玩权术玩到袁世凯头上,当然班门弄斧。袁世凯一面当机立断,杀掉张振武,彻底毁掉革命党和黎元洪的关系;一面公布黎的密电,把黎元洪借自己的刀,递回他黎元洪自己手上去。从而确保了革命党人虽然义愤填膺,却没法因为这个,跟自己闹翻。
后来,张振武的尸体被运回湖北,在他的家乡安葬。路过武昌,孙武也好,黎元洪也好,都抚棺痛哭,厚加礼葬。但是,经此一事,两人都跟同盟会彻底掰了。最要紧的是,二次革命时,黎元洪完全站在了袁世凯一边。一个张振武的人头,让袁世凯换来了一个地方实力派的黎元洪的站边,站在自己一边,后来在跟革命党的摊牌战争中,拿到了一个关键的战略要点。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这活儿,干得漂亮,但的确够缺德的。
丫姑爷张彪:起义的真正障碍
说起来,张彪对于手下这一镇(师)的控制,还真是够严的。第八镇的军官,几乎没有什么革命党,士兵中的革命党人组织,也屡屡被破坏。
说到武昌起义,张彪是个必须提到的人。众多关于武昌首义的回忆,有哪篇文字没提到张彪呢?很少。凡是那夜里参与起义发难之人都知道,他们的对头,就是张彪。也只有张彪,率军做了抵抗。可以说,作为第八镇的统制,新军士兵的老长官,那天夜里,是起义的真正障碍。
张彪是山西人氏,从传下来的老照片看,生得高大威猛,一脸憨态。在那个时代,凡是长成这样的人,进了官场,命都不错,因为让人觉得老实可靠。张彪是张之洞在山西巡抚任上发现的人才,从此跟上张之洞,一路发迹。张彪就像那个时代的山西人一样,脸憨,嘴拙,腿勤,可靠而且伶俐。他原本是个武人,给张之洞做侍卫的——清朝叫做戈什哈,实际上就是下人跑腿的。做这种活计的人,成百上千,真正有眼力见儿,得到主子青眼的,还真不多。晚清到民国,从戈什哈发迹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两个,一个是吴佩孚,一个就是张彪。张彪从一般侍卫变成贴身侍卫,然后升堂入室,成了张之洞须臾不可离开的左右手,属于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入寝房的贴心人。张之洞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安全由他负责,事务由他打理,钱财也由他一手掌管。大户人家,真正主内的,都是贴身丫环,主人和主妇的家,一多半都是丫环当了。所以,张之洞索性把贴身丫环赏给了张彪,张府的事,全交给这夫妻俩包办。那年月,由于贴身丫环跟主人关系非同寻常,情逾自家闺女,当然也有点暧昧,所以,凡是娶了主公丫环的,人们一律尊之为“丫姑爷”。说是尊称,其实只能背后说,因为丫姑爷本身,也有点暧昧。当然,晚清笔记,还有传说张彪是张之洞娈童的,不过,即便张之洞有断袖之癖,张彪长的那个模样,又不是清俊小生,似乎不大可能。那个时代的达官贵人,的确有好男风的,但这些人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同性恋,所以,喜欢的都是长得像女孩子的清隽小生。
丫姑爷虽然是张之洞贴身的左右,但毕竟是武人,须得从武职上出身。所以,张之洞在办新军的时候,张彪就成了左右手,也顺理成章成为新军的首领。打1895年编练江南自强军干起,一直做到新军第八镇统制。最牛的时候,整个武汉的军队加军事机关和军校的负责人,都是张彪,还兼管楚字号的江防舰队。一个人几十个头衔,而且都是实职,不知他怎么忙得过来。张之洞死后,张彪的地位有些下降。瑞澂来做总督,代表着满人亲贵收权行动的一部分,张彪的官职虽然没有动,但权力大大受限,头衔只剩下了一个统制。好在张彪是个明白人,懂得怎样伺候上司,所以,还能混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