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中航船,遇上不幸,按惯例都是先用救生舟将妇女儿童运载至安全地带。等到有空船了,男子才能够登上。如果有不讲道理的男子,为了逃生敢与妇女儿童争抢位子,即便是现场枪毙了他们,也不为过。这是为了爱护弱者,情急之下不择手段的缘故。
战争避免不了要杀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然而已经投降和受伤的士兵,交战国的妇女儿童,按照惯例不得对他们加以残害。德国的飞艇和潜水艇,在一战时加害于无辜的妇女儿童不在少数;而舆论对德军的口诛笔伐,尤其是把他们加害于妇女儿童作为重要证据。这也可以看出,爱护弱者,是人类共同的意愿。
(爱物)
孟子有言:“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人苟有亲仁之心,未有不推以及物者,故曰:“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孟孙猎,得麑,使秦西巴载之,持归,其母随之,秦西巴弗忍而与之。孟孙大怒,逐之。居三月。复召以为子傅,曰:“夫不忍于麑,又且忍于儿乎?”可以证爱人之心,通于爱物,古人已公认之。自近世科学进步,所以诱导爱物之心者益甚。其略如下:
一、古人多持“神造动物以供人用”之说。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大小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肤,虎狼食肉,岂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鲍氏之言进矣。自有生物进化学,而知人为各种动物之进化者,彼此出于同祖,不过族属较疏耳。
二、古人又持“动物唯有知觉,人类独有灵魂”之说。自生理学进步,而知所谓灵魂者,不外意识之总体。又自动物心理学进步,而能言之狗,知算之马,次第发现,亦知动物意识,固亦犹人,特程度较低而已。
三、古人助力之具,唯赖动物;竭其力而犹以为未足,则恒以鞭策叱咤临之,故爱物之心,常为利己心所抑沮。自机械繁兴,转运工业,耕耘之工,向之利用动物者,渐以机械代之。则虐使动物之举,为之渐减。
四、古人食肉为养生之主要。自卫生发见肉食之害,不特为微生虫之传导,且其强死之时,发生—种毒性,有妨于食之者。于是蔬食主义渐行,而屠兽之场可望其日渐淘汰矣。
方今爱护动物之会,流行渐广,而屠猎之举,一时未能绝迹;然授之以渐,必有足以完爱物之量者。昔晋翟庄耕而后食,唯以弋钓为事,及长不复猎。或问:“渔猎同是害生之事,先生只去其一,何哉?”庄曰:“猎是我,钓是物,未能顿尽,故先节其甚者。”晚节亦不复钓。全世界爱物心之普及,亦必如翟庄之渐进,无可疑也。
[译文]
孟子曾经说过:“对亲人亲近就会对百姓仁爱,对百姓仁爱就会爱惜万物。”人们如果有亲近和仁爱的善心,就会由此将善心推及万物。所以说:“君子面对家禽和野兽,看到它们活蹦乱跳的,就不忍心看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的叫声,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孟孙打猎时,猎获了一只小鹿,让秦西巴用车拉回去。小鹿的母亲一直随车跟着,秦西巴不忍心,把小鹿放回母亲身边。孟孙得知后大为愤怒,赶走了秦西巴。过了三个月,孟孙又把秦西巴召回,请他做自己儿子的老师。他对人说:“他连小鹿都不忍心加害,又怎么会加害于小孩呢?”这足以说明爱人之心与爱物之心是相通的,古人早已公认了。近代以来,随着科学的进步,能够引导人们养成爱护万物习惯的观点和方法也更多了。大体如下:
一、古人多持有“神创造动物供人享用”的观点。齐国田氏在庭院中祭祖,食客有一千人。来的食客中有献鱼和大雁的。田氏看到鱼雁后,感叹道:“上天对人类太好了!生长出五谷和鱼鸟供他们享用。”宾客们都大声地附和他。鲍氏的儿子,十二岁,坐在次席上,上前说道:“事情并不是您说的那样。天地万物,和我们一起生长,只是种类不同而已。种类没有贵贱之分,只是以大小和智力等因素相互制约,相互之间取另外的种类为自己的所食之物,而不是为对方而生存。人类取自己可以吃的东西而食,哪里是上天对人类的赐予?况且蚊子刺入人的皮肤吸血,虎狼吃肉,难道是上天为蚊子的生存而创造人,为虎狼的生存而创造肉?”姓鲍的这个小孩说的话够先进的。自从生物进化的学说诞生以来,我们已经认识到人类都是由别的动物进化而来的,彼此同属于一个祖先,只不过各自的种类关系比较疏远罢了。
二、古人又持有“动物只有知觉,只有人类才有灵魂”的观点。随着生理学的进一步发展,人们知道了所谓的灵魂,不过是思想意识的总和。后来随着动物心理学的进一步发展,又先后发现了能说话的狗、会算数的马,于是我们又知道动物的意识,本来就和人类一样,只不过与人类相比程度较低而已。
三、古代替人助力的工具,只是依赖动物;在耗尽动物的力气后却还嫌其没有用尽全力,于是驱使的人便不断地用鞭子抽打并呵斥它们,这样爱物之心就常被利己之心所抑制。自从机器制造业繁盛以来,运输和耕作这些长期以来利用动物的工作,逐渐被先进的机器所替代。于是虐待使用动物的行为就渐渐地减少了。
四、古人把吃肉当做养生的主要手段。现在卫生科学发现了吃肉的害处,肉食不仅仅传播微生物,而且微生物死亡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病毒,有害于吃肉的人。因此放弃食肉的素食主义逐渐流行开来,屠宰场将来有望渐渐消失。
现在保护动物的组织越来越多起来,但屠宰和捕猎动物的行为,却一时间没能绝迹;然而对这种行为进行循序渐进的教育,一定能使人们养成爱护万物的宽怀大量。古代晋国的翟庄,耕作之后才吃饭,平常只以打猎钓鱼为乐事,年老后他却不再打猎。有人问他:“钓鱼和打猎都是戮杀生命的行为,您只去掉打猎一项,这是为什么呢?”翟庄说:“打猎是我主动下手,钓鱼是鱼被引诱上钩,这两种行为我不能一下子全部戒掉,所以先戒掉对生命伤害最严重的打猎。”翟庄从此后晚年再也不钓鱼了。可以预见,全人类爱物之善心也必将像翟庄一样逐渐推广普及,这是毫无疑问的。
(戒失信)
失信之别有二:曰食言,曰愆期。
食言之失,有原于变计者,如晋文公伐原,命三日之粮,原不降,命去之。谍出曰:“原将降矣。”军吏曰:“请待之。”是也。有原于善忘者,如卫献公戒孙文子、宁惠子食,日旰不召,而射鸿于囿,是也。有原于轻诺者,如老子所谓“轻诺必寡信”是也。然晋文公闻军吏之言而答之曰:“得原失信,将焉用之?”见变计之不可也。魏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无一会期哉?”乃往身自罢之,不敢忘约也。楚人谚曰:“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言季布不轻诺,诺则必践也。
愆期之失,有先期者,有后期者,有待人者,有见待于人者。汉郭伋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道次迎拜。及事讫,诸儿复送至郭外,问使君何日当还。伋计日告之。行部既还,先期一日,伋谓违信于诸儿,遂止于野,及期乃入。明不当先期也。汉陈太丘与友期行日中,过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时七岁,戏门外。客问元方:“尊君在否?”答曰:“待君久不至,已去。”友人便怒曰:“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元方曰:“君与家君期,日中不至,则是失信。”友人惭。明不可后期也。唐肖至忠少与友期诸路。会雨雪。人引避。至忠曰:“岂有与人期,可以失信?”友至,乃去。众叹服。待人不愆期也。吴卓恕为人笃信,言不宿诺,与人期约,虽暴风疾雨冰雪无不至。尝从建业还家,辞诸葛恪。恪问何时当复来。恕对曰:“某日当复亲觐。”至是日,恪欲为主人,停不饮食,以须恕至。时宾客会者,皆以为会稽、建业相去千里,道阻江湖,风波难必,岂得如期。恕至,一座皆惊。见待于人而不愆期也。
夫人与人之关系,所以能预计将来,而一一不失其秩序者,恃有约言。约而不践,则秩序为之紊乱,而猜疑之心滋矣。愆期之失,虽若轻于食言,然足以耗光阴而丧信用,亦不可不亟戒之。
[译文]
不讲信用的行为有两种:说话不算数和不遵守时间。
说话不算数的过失,有的是缘于计划的临时更改,如晋文公讨伐原国,事先命令将士准备三天的粮草,只攻打三天,没想到原国坚守拒降,三天后晋文公命令退军。这时派去的间谍跑来说:“原国将要投降了。”军官们劝阻说:“请等一下再撤军吧。”军官们的言行就是自食其言。有的是缘于遇事健忘,如卫献公请孙文子、宁惠子吃饭,天色很晚了他还在花园中射大雁,却忘记请吃之事,一直没有召见孙文子和宁惠子。这也是属于说话不算数的例子。有的是缘于草率地许诺,如老子所说的“轻易许诺的人肯定很少守信用”就是这种情况。但是守信的晋文公听到军官们的劝说,却回答:“得到原国而失去信用,那又有什么用呢?”由此可见临时变更计划也是不可取的。魏文侯计划与群臣设宴饮酒作乐,偏遇下雨,他便命令将车驾到野外。身边的人说:“今天饮酒作乐,而天又下雨,您看怎么办呢?”魏文侯说:“我与虞人约好打猎,虽是娱乐之事,但怎么能不遵守约会的时间呢?”于是他亲自向虞人说明情况解除约定,却不敢私自毁约。楚人有谚语说:“得到一百两黄金,还不如得到季布的许诺值钱。”这是说季布不轻易许诺,如果向别人许诺过,就一定会兑现诺言。
不遵守时间的过失,有提前的,有延后的,有等待别人的,有被别人等待的。汉代的郭伋出行,到了西河美稷,有几百个儿童,各自骑着竹马,在道路旁边迎接候拜。事情结束后,那些儿童们又将郭伋送到城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郭伋计算好日期告诉了他们。郭伋回来后,发现比原先告诉儿童们的归期早了一天,他觉得这样违背了与儿童们的时间约定,便在野外留宿,到了约定的时间才进城。郭伋以此行为表明不应当先于预期的时间而失信。汉代的陈太丘与朋友约定中午外出,没想到过了中午朋友还没有如约前来。陈太丘只得先走。陈太丘走后不久,他的朋友就来了。陈太丘的儿子陈元方时年七岁,当时正在门外玩耍。姗姗来迟的那位朋友问陈元方:“你父亲在家吗?”陈元方回答说:“我父亲等您很久您都没有来,他已经走了。”那位朋友便生气地说:“这人不地道,和别人约好了一起出行,却丢下别人自个儿走了。”陈元方说:“您和我父亲约好了时间,到了中午还不来,这是不守信用。”那位朋友自觉很惭愧。这件事说明与人相约不能延期。唐代的肖至忠年轻时与朋友相约在路上相见,正好赶上雨雪天气。路上雨雪大,别人劝他回避一下,而他却说:“哪能与别人约好了,却因为天气原因而与别人失约呢?”朋友来了,他才离去。众人对他这种守约行为非常赞叹。吴国的卓恕为人诚恳守信,从不失信于人,与别人相约,即使遇上暴风骤雨、冰天雪地也如期赴约。有一次,他从建业回家,向诸葛恪辞别。诸葛恪问他什么时候返回,他回答道:“某天要再来亲自拜访您。”到了卓恕约定的这一天,诸葛恪想尽东道之谊,大宴宾客,为了等卓恕前来,宴席暂停。当时赴会的宾客们,都以为会稽、建业两地相隔千里之遥,江河险阻,路有不测,卓恕哪能按时前来。没想到卓恕按时赴约,满座的人都非常惊讶。由此可见人际交往也不能不守时间。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所以能预见将来,而不会乱了秩序,是因为有事先的约定。有约定而不遵守,那么秩序就被打乱,人与人之间猜疑之心便会产生。不守时的过失,虽然比说话不讲信用轻些,然而这种情形足可以消耗时间、丧失信用,也是必须马上禁止的。
(戒狎侮)
人类本平等也。而或乃自尊而卑人,于是有狎侮。如王曾与杨亿同为侍从。亿善谈谑,凡寮友无所不狎侮,至与曾言,则曰:“吾不敢与戏。”非以自曾以外,皆其所卑视故耶?人类有同情也。而或者乃致人于不快以为快,于是狎侮。如王风使人蒙虎皮,怖其参军陆英俊几死,因大笑为乐是也。夫吾人以一时轻忽之故,而致违平等之义,失同情之真,又岂得不戒之乎?
古人常有因狎侮而得祸者。如许攸恃功骄慢,尝于聚坐中呼曹操小字曰:“某甲,卿非吾不得冀州也。”操笑曰:“汝言是也。”然内不乐,后竟杀之。又如严武以世旧待杜甫甚厚,亲诣其家,甫见之,或时不中,而性褊躁,常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衔之。一日欲杀甫,左右白其母,救得止。夫操、武以不堪狎侮而杀人,固为残暴;然许攸、杜甫,独非自取其咎乎?
历史中有以狎侮而启国际间之战争者。春秋时,晋郤克与鲁臧、孙许同时而聘于齐,齐君之母肖同侄子,踊于踣而窥客,则客或跛或眇。于是使跛者迓跛者,眇者迓眇者,肖同侄子笑之,闻于客。二大夫归,相与率师为鞍大战。齐师大败。盖狎侮之祸如此。
其狎侮人而不受何种之恶报者,亦非无之。如唐高固久在散位,数为俦类所轻笑,及被任为邠宁节度使,众多惧。固一释不问。宋孙文懿公,眉州人,少时家贫,欲赴试京师,自诣县判状。尉李昭言戏之曰:“似君人物来试京师者有几?”文懿以第三登第,后判审官院。李昭言者,赴调见文懿,恐甚,意其不忘前日之言也。文懿特差昭言知眉州。如斯之类,受狎侮者诚为大度,而施者已不胜其恐惧矣。然则何乐而为之乎?
是故按之理论,验之事实,狎侮之不可不戒也甚明。
[译文]
人与人之间本是平等的。但有的人却自高自大瞧不起别人,于是便有侮辱别人的言行。比如王曾与杨亿都做过别人的侍从。杨亿很幽默健谈,凡是他的同事好友他都要取笑嘲弄。至于说到王曾,他却说:“我不敢和他开玩笑。”难道是除了王曾,其余的人都是杨亿所瞧不起的吗?其实人类是富有同情心的。但有些人却以使别人不快乐为快乐,于是就嘲弄取笑别人。比如王风让别人蒙上虎皮假扮老虎,几乎把他的参军陆英俊吓死,而他自己事后却开怀大笑以为乐事,就是这种情况。我们因为一时疏忽大意,而导致违背了人类平等的原则,丧失了同情别人的真心,这又怎么能不引以为戒呢?
古人常常有因为嘲弄别人而惹祸的。如许攸自恃功高而傲慢待人,曾经在围坐的众人中直呼曹操的乳名说:“阿瞒,如果不是我的倾力相助,你恐怕得不到冀州。”曹操笑着说:“你说的是。”然而曹操内心不爽,后来找个理由竟把许攸杀掉了。又比如严武因为与杜甫家是世交,待杜甫很好,亲自到杜家拜访杜甫。杜甫见严武不合时尚,性格暴躁,便常常酒醉后爬上严武的床,瞪着严武说:“严挺之竟然有这样的儿子。”严武便怀恨在心。后来有一天,严武想杀掉杜甫,幸好周围的人及时发觉告诉了杜甫的母亲,杜甫才得以获救。曹操、严武都是因为不能忍受别人的侮辱而杀人,这种行为固然很残暴;但许攸、杜甫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