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有因为嘲弄取笑而直接导致两国开战的。春秋时期,晋国的郤克与鲁臧、孙许同时出访齐国,齐君的母亲肖和她的侄子踮起脚来偷看来访的使君,使君中有的是瘸子、有的是瞎子。于是齐国安排瘸子接待瘸子,瞎子接待瞎子,肖和她的侄子见此情形便笑了起来,不想被使君听到了。晋国这两个出使的大夫回国后,便一起率领军队和齐国在鞍大战。结果齐国军队惨遭大败。这就是因为嘲弄侮辱别人而招致的国祸。
那些嘲弄侮辱别人却没有遭到恶报的,也不是没有。如唐朝的高固,很长时间官居闲散的位置上,多次被同伴嘲讽取笑,等到他被任命为邠宁节度使,那些先前嘲笑他的人多数害怕起来。然而高固一概不计前嫌。宋朝的孙文懿,眉州人,年轻时家里很穷,想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自己到县衙开取推荐文书。县尉李昭言对他开玩笑说:“像你这种人去京城赶考的有几个?”没想到最终孙文懿以第三名的成绩金榜题名,后来到审官院任职。那个叫李昭言的,因有调任奉命去拜见孙文懿,心里非常害怕,以为孙文懿不会忘记自己先前调笑他的话。哪知孙文懿特意差遣李昭言去做眉州知州。像这类情况,受嘲弄侮辱的人固然豁达大度,但嘲弄侮辱别人的人却整天担惊受怕。既然如此,那么当初何苦那样乐意于做嘲弄侮辱别人的事呢?
所以,无论从道理上讲,还是以事实来检验,嘲弄侮辱别人的言行都不能不禁止,这是很清楚的。
(戒谤毁)
人皆有是非之心:是曰是,非曰非,宜也。人皆有善善恶恶之情:善者善之,恶者恶之,宜也。唯是一事之是非,一人之善恶,其关系至为复杂,吾人一时之判断,常不能据为定评。吾之所评为是、为善,而或未当也,其害尚小。吾之所评为非、为恶,而或不当,则其害甚大。是以吾人之论人也,苟非公益之所关,责任之所在,恒扬其是与善者,而隐其非与恶者。即不能隐,则见为非而非之,见为恶而恶之,其亦可矣。若本无所谓非与恶,而我虚构之,或其非与恶之程度本浅,而我深文周纳之,则谓之谤毁。谤毁者,吾人所当戒也。
吾人试一究谤毁之动机,果何在乎?将忌其人名誉乎?抑以其人之失意为有利于我乎?抑以其人与我有宿怨,而以是中伤之乎?凡若此者,皆问之良心,无一而可者也。凡毁谤人者,常不能害人,而适以自害。汉申咸毁薛宣不孝,宣子况赇客杨明遮斫咸于宫门外。中丞议不以凡斗论,宜弃市。朝廷直以为遇人,不以义而见疻者,宜与疻人同罪,竟减死。今日文明国法律,或无故而毁人名誉,则被毁者得为赔偿损失之要求,足以证谤毁者之适以自害矣。
古之被谤毁者,亦多持不校之义,所谓止谤莫如自修也。汉班超在西域,卫尉李邑上书,陈西域之功不可成,又盛毁超。章帝怒,切责邑,令诣超受节度。超即遣邑将乌孙侍子还京师。徐干谓超曰:“邑前毁君,欲败西域,今何不缘诏书留之,遣他吏送侍子乎?”超曰:“以邑毁超,故今遣之。内省不疚。何恤人言?”北齐崔暹言文襄宜亲重邢劭。劭不知,顾时毁暹。文襄不悦,谓暹曰:“卿说子才(劭字子才)长,子才专言卿短。此痴人耳。”暹曰:“皆是实事。劭不为痴。”皆其例也。虽然,受而不校,固不失为盛德;而自施者一方面观之,不更将无地自容耶?吾人不必问受者之为何如人,而不可不以施为戒。
[译文]
人人都有是非判别的心理:对的就说对,错的就说错,这是应该的。人人都有赞好、憎恶的情感:善待好的,憎恶坏的,这也是应该的。只是一件事情的是与非,一个人的善与恶,其中的关系很复杂,我们一时的判断,往往不能作为定论。我们所作出的判断是正确的、善的,但有时并不恰当,这种不恰当的判断所造成的害处不会很大。而我们所作出的判断是错误的、恶的,如果不恰当,那么它的害处就会很大。所以我们评判一个人,只要不是关系到公共利益和社会责任,就应该坚持宣扬他的对与善的地方,而掩盖他的错与恶的地方。即使不能掩盖,那么发现他的错误之处就予以否定,发现他的恶处就予以责罚,这也是可以的。如果一个人本身没有什么错与恶,而是我为他凭空虚构的,或者这个人错与恶的程度并不严重,而是我对他故意夸大其词,那就是对他的诽谤。诽谤,是我们应当禁止的。
我们试着来探究一下诽谤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是嫉妒别人的名誉吗?还是以为别人的失意对自己有利?还是别人与自己有宿怨,便以诽谤来中伤别人?所有这些,我们不妨叩问自己的良心,没有一个是可以做的。凡是诽谤别人的人,常常害不了别人,到头来却自己害自己。汉代申咸诽谤薛宣不孝道,薛宣儿子薛况的门客杨明,在宫门外打伤了申咸。御史中丞认为这件事不能以平民百姓间的争斗来定论,要把薛况处以死刑。但朝廷大臣以为,申咸是因为没有以正直之心去对待别人而遭到报复,他应该与施加报复的人同罪论处,最后薛况竟被免除死罪。今天文明国家的法律明文规定,如果有人无缘无故毁坏别人名誉,那么受毁者有权要求对方给予赔偿,这足以证明诽谤者刚好自己害自己。
古时那些被诽谤的人,大都也采取不申辩的态度,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阻止别人的诽谤最好的方法莫过于首先加强自身修养。汉代的班超受命出使西域,卫尉李邑向皇帝上书,陈述班超经营西域的事业不可能成功,又极力诋毁班超,汉章帝大为愤怒,严厉斥责李邑,命令他到班超那里去接受调遣。班超就派遣李邑带领乌孙国的侍子回到京城。徐干对班超说:“李邑先前诽谤您,想破坏您经营西域的功业,现在您为什么不依据皇帝诏书把他留在西域,另派他人去送乌孙国的侍子呢?”班超说:“正是因为李邑先前诽谤了我,所以今天才派他回京城。我内心自省没有愧疚,何必怕别人的议论呢?”北齐崔暹劝文襄帝高澄亲近信赖邢劭。邢劭不知道这件事,却瞅准机会不时地在文襄帝面前诋毁崔暹。文襄帝很不高兴,对崔暹说:“你说邢劭的优点,而邢劭却专门挑你的缺点。邢劭真是个糊涂人啊。”崔暹说:“这些都是事实。邢劭其实不糊涂。”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虽然自己受到别人的诽谤却不申辩,品德固然高尚;但从诽谤者的角度来看,他们不是更加无地自容了吗?我们没有必要追问受到诽谤的是些什么人,但不能不劝诫和杜绝诽谤的言行。
(戒骂詈)
吾国人最易患之过失,其骂詈乎?素不相识之人,于无意之中,偶相触迕,或驱车负担之时,小不经意,彼此相撞,可以互相谢过了之者,辄矢口骂詈,经时不休。又或朋友戚族之间,论事不合,辄以骂詈继之。或斥以畜类,或辱其家族。此北自幽燕,南至吴粤,大略相等者也。
夫均是人也,而忽以畜类相斥,此何义乎?据生物进化史,人类不过哺乳动物之较为进化者;而爬虫实哺乳动物之祖先。故二十八日之人胎,与日数相等之狗胎、龟胎,甚为类似。然则斥以畜类,其程度较低之义耶?而普通之人,所见初不如是。汉刘宽尝坐有客,遣苍头沽酒。迟久之。大醉而还。客不堪之,骂曰:“畜产。”宽须臾,遣人视奴,疑必自杀,顾左右曰:“此人也,骂言畜产,辱孰甚焉,故我惧其死也。”又苻秦时,王堕性刚峻,疾董荣如仇雠,略不与言,尝曰:“董龙是何鸡狗者,令国士与之言乎?”(龙为董荣之小字。)荣闻而惭憾,遂劝苻生杀之。及刑,荣谓堕曰:“君今复敢数董龙作鸡狗乎。”夫或恐自杀,或且杀人,其激刺之烈如此。而今之人,乃以是相詈,恬不为怪,何欤?
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怒一人而辱及其家族,又何义乎?昔卫孙蒯饮马于重丘,毁其瓶,重丘人诟之曰:“尔父为厉。”齐威王之见责于周安王也,詈之曰:“咄嗟,尔母婢也。”此古人之诟及父母者也。其加以秽辞者,唯嘲戏则有之。《抱朴子·疾谬篇》曰:“嘲戏之谈,或及祖考,下逮妇女。”既斥为谬而疾之。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徵舒之母,饮酒于夏氏。公谓行父曰:“徵舒似汝。”对曰:“亦似君。”灵公卒以是为徵舒所杀。而今之人乃以是相詈,恬不为怪,何欤?
无他,口耳习熟,则虽至不合理之词,亦复不求其故;而人云亦云,如叹词之暗呜咄咤云耳。《说苑》曰:“孔子家儿不知骂,生而善教也。”愿明理之人,注意于陋习而矫正之。
[译文]
我们中国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是不是骂人呢?从来不认识的人,在无意中,相互之间偶然发生点摩擦,或者是驾车挑担子的时候,一不小心,彼此相撞,本来相互致歉就可以了结的,却破口大骂,很长时间没有休止。还有亲戚朋友之间,讨论事情如意见不合,就相互责骂起来,或者骂对方是牲畜,或者侮辱对方祖先。这种情况,北自河北,南至浙江、广东等地,大体情形都是一样的。
彼此都是人类,却突然以牲畜辱骂对方,这是什么道理啊?根据生物进化史,人类不过是哺乳动物中进化程度较高的;而爬行动物却是哺乳动物的祖先。所以发育生长二十八天的人类胎儿,与发育生长天数相等的狗胎、龟胎十分相似。然而辱骂别人是牲畜,是嫌别人进化的程度较低吗?但一般的人,最初的看法并不是这样。汉代的刘宽曾经招待客人,派家奴去买酒。过了很久,家奴却大醉而归。客人不能忍受家奴的行为,骂道:“你简直是牲畜养的。”过了一会儿,刘宽派人监视家奴,怕家奴受骂后会自杀,他对周围的人说:“他也是人啊,你骂他是牲畜养的,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吗,所以我怕他会自杀啊。”还有前秦苻坚时,王堕性情刚直,痛恨董荣如同仇人,从来不跟他说话。王堕曾经说:“董荣是哪里来的鸡狗哦,怎么能让有识之士跟他说话?”董荣听说后羞愧难当,就劝苻坚杀了王堕。等到行刑的时候,董荣对王堕说:“你今天还敢骂我董荣是鸡狗吗?”对待辱骂,要么自杀,要么杀人,古人的选择反差如此之大。但是今天的人,却以这种方式互相责骂,还不觉得反常,这是为什么呢?
父子兄弟,罪责不应该相互牵连。因为对一个人愤怒,进而侮辱他的家族,这是什么道理呢?古时候卫国的孙蒯在重丘放马饮水,不小心让马毁坏了饮水的器具,重丘的人就辱骂孙蒯说:“你家父亲是一个暴虐的人。”齐威王被周安王责备,便怒骂周安王:“呸,你母亲是别人的奴婢。”这是古人迁怒而辱骂别人父母的例子。那些骂人的脏话,只有在嘲笑戏弄的时候才出现。《抱朴子·疾谬篇》说:“嘲笑戏弄的话,有的波及祖先,直到牵连妇女。”作者斥责这种荒谬的做法并痛恨它。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私通夏徵舒的母亲,他们在夏徵舒母亲那里饮酒作乐。陈灵公对仪行父说:“夏徵舒像你。”仪行父说:“也像你。”陈灵公最终因为说这些话而被夏徵舒杀死。但是今天的人,却以这种话相互责骂,并不以为怪,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说惯了听惯了而已,即使是最不合情理的话,也不会去追究说这些话的原因;而且人云亦云,就像是发感叹那样语气自如。《说苑》说:“孔子家的孩子不会骂人,是因为他们生来就受到很好的家教。”希望明白事理的人们,注意自己的不良习惯并加以改正。
(文明与奢侈)
读人类进化之历史:昔也穴居而野处,今则有完善之宫室;昔也饮血茹毛,食鸟兽之肉而寝其皮,今则有烹饪、裁缝之术;昔也束薪而为炬,陶土而为灯,而今则行之以煤气及电力;昔也椎轮之车,刳木之舟,为小距离之交通,而今则汽车及汽舟,无远弗届;其他一切应用之物,昔粗而今精,昔简单而今复杂,大都如是。故以今较昔,器物之价值,百倍者有之,千倍者有之,甚而万倍、亿倍者亦有之,一若昔节俭而今奢侈,奢侈之度,随文明而俱进。是以厌疾奢侈者,至于并一切之物质文明而屏弃之,如法之卢梭,俄之托尔斯泰是也。
虽然,文明之与奢侈,固若是其密接而不可离乎?是不然。文明者,利用厚生之普及于人人者也。敷道如砥,夫人而行之;漉水使洁,夫人而饮之;广衢之灯,夫人而利其明;公园之音乐,夫人而聆其音;普及教育,平民大学,夫人而可以受之;藏书楼之书,其数巨万,夫人而可以读之;博物院之美术品,其值不赀,夫人而可以赏鉴之。夫是以谓之文明。且此等设施,或以卫生,或以益智,或以进德,其所生之效力,有百千万亿于所费者。故所费虽多,而不得以奢侈论。
奢侈者,一人之费,逾于普通人所费之均数,而又不生何等之善果,或转以发生恶影响。如《吕氏春秋》所谓“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机;肥酒厚肉,务以自疆,命之曰烂肠之食”是也。此等恶习,本酋长时代所遗留。在昔普通生活低度之时,凡所谓峻宇雕墙,玉杯象箸,长夜之饮,游畋之乐,其超越均数之费者何限?普通生活既渐高其度,即有贵族富豪以穷奢极侈著,而其超越均数之度,决不如酋长时代之甚。故知文明益进,则奢侈益杀。谓今日之文明,尚未能剿灭奢侈则可;以奢侈为文明之产物,则大不可也。吾人当详观文明与奢侈之别,尚其前者,而戒其后者,则折衷之道也。
[译文]
我们来认识一下人类进化的历史:古时候的人在野外住洞穴,今天的人却有很好的住宅;古时候的人生吃动物,以鸟兽肉为食,以鸟兽皮为衣,今天的人却掌握了烹饪、裁缝的技术;古时候的人把柴草捆起来当做火炬,用陶土做灯,而现在我们却利用煤气和电力照明;古时候的人用木头做车轮,挖木做船,以此作为短距离的交通工具,而今天却有汽车和汽船作为交通工具,无论多远的地方都能到达;其他一切日常应用的东西,古时的粗糙而今天的精细,古时的简单而今天的复杂,大都是这种情况。所以拿今天与古时相比,器物的价值,有超过古时一百倍的,有超过古时一千倍的,甚至万倍、亿倍的也有,就好比古时人节俭而今天的人奢侈,奢侈的程度,随着文明的进程而加剧。所以痛恨奢侈的人,就连一切物质文明的成果都予以摒弃,如法国的卢梭、俄国的托尔斯泰就是这种人。
即使这样,难道文明与奢侈就这样关系密切而不可分离吗?情况并非如此。文明,是充分利用自然资源而对人们广泛有利。把道路铺造得像平板一样,供人行走;把水过滤干净,供人饮用;在大街上安灯,供人照明;在公园里播放音乐,供人聆听;普及教育,开办平民大学,供人受教育;图书馆的藏书成千上万,供人阅读;博物馆里的美术作品,价值连城,供人鉴赏。这就是所谓的文明。而且这些设施,有些是用来改善卫生条件,有些是用来增益人们的智慧,有些是用来提升人们的道德境界,这些设施所产生的效果,往往需要消耗成百上千甚至数以万亿的费用。所以虽然费用巨大,但不能认定是奢侈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