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发生的事不小,可那起因说来倒也好笑。
某天,胡子白花花的钦天监监正不知是发了什么疯,把专司观测天象的两位灵台郎全都赶回家去睡觉了,他自己则跑去夜观星象。这本来也没啥大问题,但监正大人一年难得勤劳一回,居然还真被他老人家观测出了异常:有客星自西犯紫微。
这下子总算让钦天监逮住出头的机会了!
于是监正老大人乐颠颠地联合了监副,着实危言耸听了一番,直把后宫之首皇后娘娘说得心惊肉跳:什么?皇上近期有难?
风闻此事的太后也吓得不轻,当晚噩梦连绵不断。
一石激起千层浪,宫里很快就自发自动地兴起了“护君运动”。该运动首要任务便是保住陛下的安全,绝不能让疾病(落水、中毒、刺客等等,在此不做详细列举)出现。
虽然皇帝陛下已经数次声明自己无意纳妃,但仍有很多宫女对他趋之若鹜。这些宫女多半有些后台,每到选秀的时候被送进皇宫,长袖善舞的就捞个女官做做,没有本领的只好在宫里待到二十岁才能由父母领回家中另行婚配。
不过相对回家婚配,在宫里定居才是最振奋人心的事情啊!
所以钦天监这么一折腾,倒叫不少野心勃勃的女官们同样逮住了机会,想在皇上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独特风采。
保护皇上,借机出位。
说不定还能把皇后拉下马呢!
众女抱着这种心态,直把后宫搞得乌烟瘴气。能控制这种局面的皇后和太后早已六神无主,哪有心思去约束她们的越轨行为?
皇帝陛下啼笑皆非,知道劝服不了妻子和母后,所以就由着她们去闹。还是个孩子的皇太女却看不下去了,但她也莫可奈何。因为她享受到了与她皇父一样的待遇,父女二人双双被受惊过度的亲人们严加看管起来,生怕出一丁点差错。
就在这混乱的局面下,皇太女中毒昏迷。
毒嘛,也不是什么置人于死地的剧毒,随便来个稍微懂些解毒良方的御医就能医治妥当。然而事情的重要性不在于此,而在于中毒的人是皇太女。
钦天监那边很是欣慰:好极妙极!原该是陛下近日不顺,现在由皇太女殿下代替陛下承受,足见皇太女殿下的诚心与孝心。另外,陛下化险为夷,已平安无事了,这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呀!
稍微迷信一点的人,马马虎虎也能接受这种不负责任的解释。但是皇帝陛下很清醒,也不迷信,他把前因后果放在一起想了半夜,终于剥出了点儿阴谋的味道。因此他秘密召见了目前已是刑部侍郎的国舅苏台,希望苏台能竭力一查究竟。
尽管皇上拜托的人是苏台,可苏台身为外臣,并不方便进出后宫,所以他将此事郑重地托付给小妹苏叶。
事关重大,苏叶迅速乔装进宫,在皇帝姐夫的默许与协助下扮成了毫不起眼的东宫小太监,准备从皇太女身边下手调查。
说来也巧,她进去的那天正赶上件小事:有个景泰殿的乖巧宫女被皇后调往东宫照顾储君,因怠慢了主子的膳食而受到惩罚,一路哭喊着被拖到殿外,眼看着就要挨顿板子。
此时,苏叶却避开众人,附在东宫总管福公公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福公公面色沉重地点头以示明白。
苏叶了却一桩心事,然后接着调查背后下毒之人是谁。
不料她那天晚上回家后,继风悄悄派人送来了一封信。看过信,苏叶冷凝着脸窝在家憋了两整天,终于还是憋不住,白天现身,把段雪寒狠狠地苛刻了一遍,晚上偷了父亲珍藏的老酒,到兄长的院子里去解闷。
喝酒真是个解百忧的好办法。
苏叶胡言乱语地跟苏台扯了一大通后,终于奔进正题,与兄长约定第二天一早进宫,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
第二天,除少数几个知情者外,恐怕谁都不会知道皇宫里少了个微不足道的宫女。
没惊动任何人地处理完事情后,苏台眉头紧锁——他从昨晚就已经是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了。
“继风信上所说属实,这真是……”
苏叶清楚兄长接下来想说什么,她勉强笑了笑,说道:“既然他没张扬,我们小心处理完就没问题了。毕竟这里面牵扯到皇室的面子,而且还容易叫阿姐这个皇后难做人。你难道想让阿姐以为是她亲手害了自己的孩子吗?继风给了人情,我们收下便是。”
苏叶进宫调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那个从景泰殿派来的宫女刚到东宫还不足十天,皇太女就中了毒,时间上也未免赶得太巧了。苏叶本就起了疑心,所以才救了她,想着是不是可以从她嘴里撬出点内情。
但是继风派人送来的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前几天他在药铺里清点一批即将送入御医院的草药,却见一个女子左顾右盼了好几次才走进药铺,又犹豫了很久才买了几样草药。
在信中,他还详细地描述了这个女子的模样。
稍一对比就能看出暗害皇太女的人正是苏叶白天救下的宫女。
其实继风开始并没有注意她,只因这女子的腰间挂了张腰牌,他才多看了她几眼。那显然是出入皇宫时用的腰牌,往往宫女出宫帮主子办事都要请示皇后,得了皇后娘娘的手谕方可放行,但是这女子的腰牌上并没附有手谕。
继风能当上皇商首领凭借的不只是运气和地位,他心细如发,头脑又好,当下便觉其中有鬼,于是隐身于旁,听这宫女想要买些什么。
听到最后,他赫然发现,这宫女买的几味草药若混在一起就会变成慢性毒药。
他当时连想都没多想,直接喊来药铺掌柜,让他酌情改掉其中一味草药。
不管这个宫女究竟想害谁,继风都不能袖手旁观。他不能明着出面,便暗地里偷梁换柱,既可蒙混过那买药的宫女,又能救人一命。
他没料到这个宫女竟是皇后派到皇太女身边的,而且他更没料到,这宫女想毒害的人是皇太女。
这么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如果落在有心人手里,必定会演变成“皇后失职、迫害亲女”。继风与苏府交好,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苏皇后陷进去,因此他修书一封,派了身边最信得过的人,悄悄送往苏府。
苏叶现在还不知道那宫女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想问也不能问。但她可以确定,宫内某个甚至某几个守门的侍卫也将会被牵连进来。没有皇后手谕,怎能放行?先不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单说无谕放行这件事,当天守门侍卫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是为了做皇后的姐姐,苏叶不能深究,苏台也不能深究。不仅如此,想保护妻子的皇帝陛下更不能深究。
这次的皇太女中毒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苏叶轻叹:若让阿姐知道还了得吗?阿姐为女儿着想,派了乖巧宫女服侍,结果这个宫女却包藏祸心,妄图害死女儿,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这回苏府欠继风的人情连还都没法还了。
因为继风笑着说:“我是商人,商人重利,哪能这么轻易就让你偿还?让我想想,等我想到了,你再还也不迟。”
苏叶难得瞠目一回:不会真要让她以身相许吧?
不过,她这一口气刚叹完还没半天,欠继风的人情就还上了。
苏叶早晨与兄长苏台进宫,处置了那个扛不过三句盘问就全招了的宫女,顺便又打发掉几个不太老实的侍卫。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所以颇用了些精力。耗费大半天时间将事情办妥,苏台独自去向皇上禀报,苏叶则拖沓着懒洋洋的步子往回走。
明明已经选了最偏僻的小路,她依然碰到了熟人。正要入宫面圣的继风以一句“等我想到了你再还”,直把苏叶弄得越发头疼。
一回到家,她就趴在榻上,连桃杏喊她起来吃饭她都不想理会。
过了一小会儿,桃杏挑起门帘走进屋子,手里端了个漆木盘子,盘子上摆着两碟素菜、一碗浓汤和几片米糕。
“姑娘,好歹吃点儿吧。您晚上就要走了,只早上匆匆喝了两口甜羹,那才到哪里啊?”
苏叶蒙着脸,无精打采地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
桃杏见苏叶这样,也知道她听不进去,于是放下盘子,转身从里间屋抱出了个鼓囊囊的包袱,手上还挂了个扁一些的布包,“都在这里呢!”她把大包袱撴在桌子上,“这里头装的是换洗衣服和鞋袜。”又把小布包压在大包袱的上面,“这里头是姑娘常用的玩意。”
苏叶稍稍抬脸,瞥了下这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既不表示可以,又不表示拒绝,叫桃杏猜不透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半晌后,苏叶忽然说:“好桃杏,帮我把短刀找出来,我实在累得不想动了。”
桃杏“嗳”了一声,扭头又进屋去找她的短刀了。
苏叶的乌剑被段雪寒拿走,她懒得去讨。虽然短刀用起来不太上手,也总好过只有个继风送的软剑做武器。她向来浑身是刺,在外面到处跑的时候若没有个能瞬间亮出来的兵刃,她会感到不安。
是夜,苏台静静地立于苏府后门外。
门一开,穿着青灰色短装的苏叶便出现在他身后。
苏台例行公事般地吩咐道:“这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然我没法对家人交代。”他从来不会说让人感动的话,每次临别赠言都让苏叶觉得他还不如不说。
什么“没法交代”?担心的话可以直接说出来啊,却非要拐着弯子表达。
苏叶养足了精神,一提官银案就来劲。她笑嘻嘻地说道:“我会小心的,万一我磕着碰着了,娘绝对会揭了我的皮。”
苏台默,然后他难得地开了个冷笑话:“我的皮跟你一样怕被揭。”
苏叶没笑。
空中无月,但凭着习武之人的好眼力,她还是依稀看到了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马车。眉梢微挑,她平静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也来了?”
没有月光,苏台依然不自在地别开了脸,“继风和你同时出京,你照拂他一段路,咳……就当还人情?”
苏叶很轻很轻地笑了起来,边笑边问:“他是这么说的?”
似乎是听到了这边有了动静,继风从马车上探出了上半身,对那低垂着头的车夫说了句什么。
车夫将马车赶到了苏叶面前。
继风保持着探身在外的姿势,语气柔和地说道:“小叶,是我提出这个要求的,与阿台无关。你深夜骑马多有不便,还是与我同乘吧。”
苏叶腔调怪异地“哦”了下,二话不说,拖着两个包袱就跳上马车。在上马车前,她阴险地踩了兄长一脚,轻飘飘地说道:“这次我记住了。”
然后就听车厢里传出她的声音:“继风,你的人情算我还完,以后不许再拿这个要挟我,知道了吗?”
继风停顿了会儿才说:“知道了。”
苏台端着一张冷脸,冒出几滴冷汗。
漆黑的街道,马车已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