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在王府用过晚膳方才回家。
苏府的人个个心比眼亮,大体上也就猜出这是三姑娘在借继风公子之名躲避段二少雪寒。
由于主子平时并不刁难下人,仆人们只要处理完手头上的活就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乱侃,这些天的谈资便正是三姑娘的两位爱慕者了。
实在是继风太会做人,他说的话对三姑娘的至亲影响甚大,前途不容小觑;而段雪寒这后起之秀亦是不俗,连少爷苏台都不愿触其锋芒,兼之他自称苏叶之夫,倒还真多了些胜利者的架势。因此这两人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拜访苏府,谁都不肯示弱。
如今,大家都在猜这两位公子一定早已知晓彼此的存在,否则他们为什么从不在同一时间出现于苏府?情敌相见必要分外眼红,看来他们是怕失了身份,在三姑娘面前没了面子,所以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走得连茶水都凉透了,另一个才刚刚想起要往苏府赶。
这天,众人照旧开盘下赌,赌究竟是继风先到还是段雪寒先来。
赌局午前就见了分晓,支持后起之秀段雪寒的人胜出。
段雪寒在日上三竿前到了苏府,他这次不是来缠着苏叶要她承认“身份”,而是来道别的。
他整理一下衣冠,笑着对引路小厮说道:“劳烦这位小哥替我传个话:就说段雪寒明日便走,请苏三姑娘无论如何也要赏脸一见。”
这引路小厮早收过继风的好处,此刻立时做出为难的表情:“段公子,不是小的没法帮您,只是我们三姑娘啊,那可不能说见就见。若真这样随便,外人指不定要怎么编派她呢!”
段雪寒并未气馁,闻言,他仅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语气却依旧十分悠然:“啊,如此……这位小哥莫不是看我寒酸,给不起你好处?不怕不怕,一点小意思,我还没放在眼里。”说着他就拔下了挂在腰间的一枚玉佩,掂了掂,笑嘻嘻地递了过去,“如何?”
孰料该小厮态度坚决,硬是不受他的诱惑,眼都不闪一闪,礼貌地轻轻推掉段雪寒送上的上等白玉,“段公子,您这么做可不太好。小的还指望能在府里多做几年,给老母挣些药钱呢!”
段雪寒滑稽地眨眨眼,“我这玉佩还不够药钱?”
“段公子,您说哪儿的话,小的……”
小厮正琢磨着该怎么推挡掉这天上砸下来的美事,忽听身后有悦耳的声音响起:“你先下去吧。桃杏,沏茶。”
三姑娘!您真是大救星啊!
引路小厮赶紧抹了把汗,同被支使着去沏茶的桃杏一起弯腰告退了。
段雪寒早奔了过来,也不管周围是否有人旁听窃听,冲上来就喜滋滋地呼唤道:“夫人!你总算肯见我一面啦!”
苏叶懒得跟他废话,只漫不经心地亮出了短剑,在手里转悠着。
段雪寒这回难得没抽风,正经八百地捋顺了额前刘海,欢快地笑道:“京城甚好……唔,甚好。但是夫人,我身为段氏子弟,不可在外久留,京城再好我也不能定居于此。昨晚接到家兄书信,命我速归,不知夫人做何感想?”
苏叶冷道:“我不是你夫人,更没有任何感想。”
然而她多多少少也有些惊讶。
原本苏叶就心存怀疑,虽未听说段雪寒参与过江湖纷争,也没听说过他在江湖上的排名究竟有多高,但他武艺确实不错,在一百招内打赢她不成问题。这样的人,又是这么招摇的个性,在江湖上理应拥有自己的名气,怎么到现在还只靠着他哥哥混日子?
听过段雪寒这几句话之后,她倒是确定了以前的一些猜测。
首先,她在外奔波,自是累积了许多小道消息。姑且不论消息真实与否,总之段氏本代武尊主与弟弟貌合神离已是人尽皆知。苏叶本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段雪寒的言辞。不知怎么,苏叶直觉这对兄弟感情挺好,外人的传言未必可信。
其次,段雪寒并非头顶段氏光环的武林贵公子,尽管他在段氏所担的职位仍是个谜,可这职位绝不会太低。她从兄长苏台那里得知,段氏正着手调查官银被劫一事,此举应该是想极力澄清己身嫌疑。这个时候,段雪寒被武尊主召回段家,八成与官银案脱不了干系。
苏叶正想得入神,段雪寒那边就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夫人,看你这样,是不是舍不得我啦?”
这人,果真死性不改。
苏叶的戒备没有因思考而松弛,所以当段雪寒靠近她的时候,她在第一时间便竖起了短剑。
段雪寒却锲而不舍,视苏叶的警告于无物,带了满脸有损他优美面容的嬉笑,死守调戏之阵地:“夫人啊夫人,我要走了,你记得时刻想念我哟!”
苏叶烦不胜烦:“走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段雪寒不在乎她的恶言恶语,自得其乐地摇晃着脑袋,雀跃地凑到她身旁,顺便伸出食指,有恃无恐地拨开了横挡在面前的短剑,“哎呀,我知道夫人下不了手。这种危险的武器,夫人还是小心使用吧,别伤了自己,否则我会很心疼。”
上次段雪寒施展同一招接近她的时候,苏叶就已注意到他的步法有些眼熟。这回段雪寒再次使出了类似的步法,苏叶不禁晃了晃神。
怎么和她最早接触过的那套腾挪步法如出一辙?
苏叶只恍惚了一下,段雪寒就再次成功地缴了她的短剑。她下意识地抬眼瞧了过去,发现原来这家伙也比她高了大半个头。
“你……”
苏叶五指弯曲,想也不想地就抓向段雪寒的脸。
段雪寒格下苏叶的手,开玩笑似的说道:“夫人,你怎么也学会了这些小女人才会的招数?短剑没了也不该像猫一样乱挠人啊!”
苏叶左手被擒,换了右手连续跟进,目标依然是段雪寒的脸。
段雪寒怕伤着她,又不想扔掉她的短剑,于是一推一挡,接着滑出苏叶的攻击范围,哭丧着脸抱怨道:“夫人啊,我可就靠这副皮囊混饭吃了,你要是毁了我的容,那我以后岂不饿死?”
苏叶没吭声,直直地望进他的眼中,缓缓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我们苏氏祖传的轻功步法?”
段雪寒似真似假地说道:“咦?夫人你竟不知我们段家和你们苏家一百年前是同宗吗?”
苏叶道:“我听你鬼扯。”
好好好,是他鬼扯,都是他在鬼扯。既然英明神武的亲亲夫人不相信,那他换个说法就是了。
段雪寒随便从路边拣回来了个解释:“夫人你有所不知,这武功么,哪有什么独门绝学呢?大家你偷师我抄袭,时间一久,各门各派的武功也就没有秘密了。你所说的苏氏祖传步法,估计也是从别处拿来添进去的。我和你师从一宗,又有何稀奇?”乌黑的短剑在他手心里转了一圈,“那,这种伤人的武器,还是让我替夫人保管着吧!等我……”
段雪寒正想混淆苏叶视听,就有人帮他完成了这项有些艰难的任务。
“三姑娘,老爷命小的来请段公子前往书房小叙片刻。”
段雪寒立即挺直了腰板,跟着为他引路的仆人消失于门外。
苏叶怀疑的目光则一直紧紧地附着在他背后,如影随形。
然而其他人不会特别留意苏叶的脸色和视线,他们只知道,自从段雪寒出现后便未曾表态过一次的苏太傅,终于肯正眼瞧瞧“三姑爷”了。
这是苏太傅首次与段雪寒进行对话。
段雪寒嘻哈惯了,且又不在朝廷为官,所以即使他久闻苏太傅大名,却也不会对他产生敬畏乃至害怕。他就这么站在苏太傅的桌前,执了个晚辈礼,抬头时还是一张走遍天下的笑脸:“苏前辈。”
伸手不打笑脸人。
苏太傅只一眼就将段雪寒上下打量了个遍。在听过他对自己的称呼后,摇头轻哂:“我身不在江湖,何来前辈一说?换个称呼吧,不用这么拘谨。”
段雪寒从善如流:“苏伯父。”
苏太傅道:“请坐。”
段雪寒也不推辞,大方地坐在了右边的椅子上。
苏太傅看着他落座,忽然说道:“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小女苏兰、苏叶俱随我同往段家,我与令尊还为你们的婚事做了个约定呢。不过可惜,前几年令兄已经帮你回绝了。”
段雪寒皱着眉头细细回想了一会儿,却怎么都想不起这段往事。他抱拳一笑:“许是年代久远,我那时又小……失礼。”
苏太傅倒没深究下去,只道:“哦,你不记得了——不记得也罢,依着段公子的身份,想来也容易贵人多忘事,些许鸡毛蒜皮确实不该拿出来说事儿。我老了,记性也不好了,刚才的问题,就当我没问过吧!”
段雪寒面带愧色,低声说道:“我十几岁上生了场病,病好后,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这事家兄从未提起,抱歉。”
苏太傅摆摆手,“口头之约,无凭无证。令兄来信致歉已经足够说明你们段家的这份心意。只是小女无缘段氏,实在令我感慨。”
段雪寒忙道:“伯父,可我确实已同小叶拜过天地。”
苏清似笑非笑:“我这女儿,仗着自己有些许小聪明,又肯用脑子,查案子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很机灵的。不过她仍流于天真,不幸竟招惹到武尊世家。惭愧啊!我年长托大,在此先陪个不是。”
段雪寒急了:“您这话可不要折杀晚辈!”
苏清却不容他说完就严肃说道:“你们之间……罢了,我这做父亲的都不想插手其中。言尽于此,仅有一事容我先放前头:段氏在武林举足轻重,须知我太傅苏清也非浪得虚名,他日若小叶自愿归家,奉劝二少莫来纠缠,否则我必重重回敬。”
段雪寒怔了怔,隔了好久才轻声回答:“晚辈晓得。”
苏台为人,与其父不尽相同。他骨子里烙着“正直”和“古板”,因此实在看不下去二妹的活泼好动,也不太习惯小妹的换脸。
苏叶临行前一晚,特意偷了父亲珍藏了十年的好酒,跑到哥哥的院子里去对酒当歌。
看着小妹手捧酒杯、开怀畅饮的样子,苏台忍不住叹息:“你这性子,也不知到底像谁。”
苏叶想也不想,“像爹啊,这可是娘亲口说的。”仰卧在躺椅上,她举杯,补充道:“敬我们的父亲大人,他也挺不容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苏夫人的威名,府里的书房总是为爹时刻准备着。”
苏台本在浅酌,听了她的话,差点喷酒,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下来,刹那间春暖花开、光照大地。
苏叶把酒杯转了个弯,对着天边残月,笑叹道:“若你能像继风那样以微笑为武器,约莫现在早有孩子了。”
苏台一语道破天机:“继风也不是爱笑的人。他这么做,无非是怕你被人拐走。谁知你还是把他坑害了,自己在外面成了亲。”
一提起段雪寒,苏叶就觉得一个头俩大。她连忙别开话题:“哥,在我走前,咱们先去皇后娘娘那边转转吧!听说宫里最近又有不安分的家伙了,待我们去抓几个杀鸡儆猴。”
苏台绷紧了嘴唇,吐出四个字:“乐意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