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无人掌灯,两人相对而坐。
苏叶侧耳听着马蹄的嗒嗒声。不一会儿,她从怀里取出打火石,借车厢外照路灯笼的微弱光线,点着了小桌子上的蜡烛。
继风拿过灯罩盖住蜡烛,打破了从刚才持续到现在的沉默:“你要去调查官银的下落?”
苏叶没吱声。
隔着摇摆不定的烛火看过去,她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
继风也发现了这点,他稍稍朝对面倾了倾身,关心地问道:“不舒服吗?”
苏叶屈指轻敲桌面,认真地盯着继风,好像要盯出他的所有心思,“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继风笑了:“哪件事?”
苏叶道:“你这么精明,还用我提醒?”
这次苏台派刑部影子出京,为防意外,刑部上下一致不闻不问,自然也就不知是谁被调派前往。苏府里只有苏太傅和苏夫人,以及苏叶的贴身丫头桃杏知道她要出京查案,但他们都不清楚她查的案子究竟是什么。
既然继风问苏叶是不是要去调查官银的下落,那就代表着他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某些事情。比如说,苏府千金为什么会在半夜出京;再比如说,这位苏府千金,正是受刑部认可的影子之一。
继风本也没打算隐瞒,见她问起,便据实相告:“面对心仪的女子,如果连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头都弄不清,岂不太过失败。若真的喜欢上了,她的一举一动便就全映在眼底心中,只要有心,又有什么是推测不出来的呢?”
苏叶很想脸红,但她不能。所以她别开眼,不再盯着继风不放。
上回她扮成哥哥在京城晃悠,不小心碰着了继风,当时她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叶表面乖巧文静、实则爱玩好动,换上男装出门游玩也在情理之中。她就是没料到继风竟然知情,而且看他的样子,根本是早就知情了。亏她还一厢情愿地认为继风被蒙住了呢!原来人家只是没点明而已。
可是,到底哪里出错了啊?
苏叶越想越觉不甘,忍不住嘟起了嘴。
继风看她这样,心念一动,温热的手掌抓住了她肩膀,“总这样在刑部里也不是个办法,嫁给我不好吗?你以前并没有拒绝过我,为什么后来又不愿意了呢?”
车厢空间不大,他的声音却好像不断回响在耳边。
那是因为你常年在外办差,会瞒着妻子偷养其他女人,我怕动了情却要伤心。
心神一凛,苏叶很快就恢复冷静。她拂开继风的手,强笑道:“继风,你是皇室宗亲,又是陛下钦点的皇商领袖,怎么可能入赘我们苏家?别拿我寻开心啊!”
真是,又被她逃开了。
继风有些生气。但他不可能为苏叶的一句话就向皇上请辞,如果他这么做,他就不是继风了,同样的,苏叶也会瞧不起他。
继风不由叹道:“我不明白。如果一定要用入赘才能显示出我对你的诚意,那天下妄图入赘苏府的人就都是对你有感情的。他们可不是皇室宗亲,更不是皇商领袖,怎么也不见你答应哪个?”
苏叶没回答。
左等右等等不着苏叶重张金口,继风心底又叹了一叹,想起自己这回出京可能会面临的危险,于是他放弃寻求真相,转而依靠在车厢后壁,安静地闭目养神。
好半天后,苏叶声若蚊蝇,轻轻吐出一句话来:“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失望。”
继风眼睑微微翕动,最后却只装作不知,一副随着马车颠簸慢慢进入梦乡的样子。刚才在苏叶那里受了点小打击,他需要休整。
苏叶咕哝完,也不承望继风会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地伏在小桌上,也渐渐迷糊起来。
车厢内再度陷入沉默,只有车外马蹄嗒嗒。
不知迷糊了多久,附近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充满杀意的脚步声。
苏叶在外一向浅眠,即使有些困乏也没敢睡沉,此刻听到了车外的动静,很快就被惊醒。她从臂弯里拔出脸,肩上适时地滑下一件宽大的外衣。
眼看衣服就要滑落,苏叶一把捞了起来,防止它沾着灰尘。
“醒了?”
继风没睡,一直看着苏叶。见她这样,顿时感觉自己又要受伤:有他在身边,她依然无法安心入睡,这可真叫人窝火。更窝火的是,他的怨念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能自种自吃,独吞这枚名为“悲戚”的果子。
苏叶没心情去探索继风的悲戚,还当他这是在顾影自怜,不知大难临头,所以她很小声却警告意味浓重地说道:“有人,噤声!”
继风笑笑,“我知道。”
苏叶把耳朵贴在车厢上听对方大概有多少人,来不及细想武艺极差的继风怎么可能听见那么细微的声音。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听外面一人喊道:“继风!我们已经包围了你的马车,乖乖纳命来吧!”
这个时候会包围马车的,绝对不会是前来叙旧的朋友。
继风整整衣襟拍拍衣袖,在苏叶惊讶又无语的视线里下了马车,竟完全不怕被外面的十来个人砍成肉酱。
车夫见他下车,立即恭敬地站到了后面。
车外,天已亮。马车左边就是一片桃林——他们正行驶于京城郊外最南边的官道上。不过,在官道上就敢对皇商下手,委实有些狗胆包天的味道。
继风抚了抚腰间悬着的紫金令,笑道:“我看各位不是想纳我的命,而是想纳我的令。”
“哪来这么多的命啊令的,反正你今天若是老实,我们便给你留个全尸!”
继风朝四下一瞟,却见外面少说也有十四五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汉子,每人手上都至少拿了一样稀奇古怪的兵器,其中一些他还叫不出名字。
“呃,全尸……”继风侧脸望望已泛起几缕阳光的天空,“各位好汉,虽说日出东方了,可现在就做白日梦,不太好吧?”
围在车外的人显然不想跟他啰嗦,其中一个吹起呼哨,剩下的群起攻之。
继风惊诧地张了张嘴:“以多欺少?明抢?”
苏叶从车厢里探出身,嗤笑道:“你那紫金令天天挂在外面,这不是赶着让人家明抢?要我看,你还是趁早收起来吧。”话音未落,她便跳下马车,右手拔出短刀挡住冲在最前面的那柄板斧,然后伸个懒腰,甩了甩头发,“正好我该在这里和你道别了。我帮你送走这群不长眼的,以后的路你自己多加小心。”
短短几句话过去,也没见苏叶怎么进攻,那些汉子就一个接一个地软了骨头倒在地上。
继风捂住口鼻,肯定地说道:“是迷药。你耍诈。”
苏叶翻白眼,实在看不惯他的君子作风,“对,我耍诈。我要不耍诈,咱们两个今天就永远定居这里了——别捂了,你在上风呢。”
继风放手,好涵养地笑笑:“倒也一劳永逸。不过我听说江湖规矩甚多,侠客们似乎不太容得下使诈的人啊?”
苏叶道:“继风公子很了解江湖规矩嘛!人家是来偷袭你的,一大群练家子围攻你一个白面书生不说,还都带着家伙想把你灭掉。究竟谁比较吃亏?你也不怕他们收拾了你!”
继风摆摆手,一边吩咐车夫清理干净路面以便继续前行,一边对苏叶说道:“大不了就把紫金令送给他们,留我个全尸就好。”
这人!
苏叶很无语,但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该提醒的也要提醒:“你那边有内奸,不管是你们王府还是你的手下、或者是皇上那里。要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掌握了你的行程。”
继风悠然自得:“无妨、无妨。一旦我完全脱离京城管辖,他们就是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把我挖出来。啊对了,你都不问我出京到底去做什么吗?”
苏叶莞尔:“这怎么能问?我若猜中也就罢了,猜不中也不该问。唔,掘地三尺啊?但愿你有你说的这么神乎其神,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继风道:“我送送你。”
“不必。”苏叶一口回绝,“刑部侍郎的妹妹忽然出京也不是件好事,我可不像你这么大胆,我怕暴露。”
继风说不动她却也不坚持,只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你也保重。”
苏叶点头,转身消失在旁边的树林里。
继风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踩着板凳登上马车。临进车厢前,他回头命令道:“加快速度,直奔涂原府。”
车夫依令挥鞭。
马车逐渐远去,而马蹄嗒嗒的声音在清晨寂静的官道上尤其响亮。
换上一身男装,苏叶敏捷地跃过丛丛杂草,在树林的遮掩下前行了二三里路后,才趁四下无人,重新走回官道上。
她要去涂原府。
出得京城若直向南走,那么涂原府便是南下路上所遇到的第一个稍大些的城镇,她此番调查官银被劫一案,须以此地为始。因为近期有批途经涂原府的万两官银即将被护送至海州府,她和苏台讨论了几个晚上,认定这笔银两最容易被劫匪看中。
海州府常年为海寇所扰,每至冬夏便有海寇成群登岸,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每任府尹上任后第一件头疼的事情便是如何保住沿海百姓的性命和财产。是以,朝廷每年拨派给海州府的银两甚多,一来可用作招兵训练、抵御海寇,二来可安抚受惊百姓、重建家园。
这万两官银虽是由各地送至京城的税银集结而来,但为防各地官员抽取过路费,户部规定:需经本部核查后,方能自国库中调出。
所以这一大批银两依然需先从各地汇集于京城,然后才再次从京城运往海州府。
海州府距京路途遥远,不过路过的城镇倒还算安顺,也从未听说有被克扣的时候。正是这样,苏叶和苏台才锁定这笔银两。只因往常的顺利,最是容易叫人忽略潜在的危险,乃至松懈怠慢,如果对方抓住了这点,万两官银难保,朝廷损失重大。
苏叶脚程极快,中午之前便抵达涂原。远远地看到了涂原府城墙,苏叶将兄长嘱咐的话再细细回想了几遍,这才拉紧了两个包袱,朝城门走去。
她已知道这笔官银由谁护送,但她尚不知段氏派遣了哪一位高手。也许是“霸山猛拳”许栋杭,也许是“倒挂金枪”何可方?反正段氏人才济济,绝不会派个酒囊饭袋让人看笑话。
事实证明,她错了,大错特错了。
当苏叶轻巧地走进官银暂时停留的客栈时,某人那又高又清亮的大嗓门正巧响起:“啊哈哈哈哈,今日酒钱我来付!”
苏叶被迎面袭来的酒气熏得头晕目眩眼花缭乱。她也算是能喝的人,却仍然受不住这满堂的酒肉气息。
她低眉一瞥客栈内的情形,心里便有了数。
只见整个大堂里都坐满了官兵,为首的那张桌子边,除了刚才发话的年轻男子外,还坐了两位年轻人和一位中年人。年轻男子背对苏叶而坐,手中端着酒杯。那中年人面色红润、须发浓密,即使身穿家常便袍也掩饰不住他的武将气息。另外两个相貌与中年男子相似,估计该是极近的血亲。
这位中年人乃是朝中三品武将卫直,他身边的两位,应该分别是他的幼子与外甥。至于背对着大门的那个家伙。
“来来来,难得与各位大哥聊得这么投机,小弟我先干为敬!”
听过这话,苏叶忍不住腹诽道:先干为敬?段雪寒,你为什么不先死为净?
段氏派的人,竟是段家二少段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