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轮明月无声地悬于半空,泠泠的月光斜照在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留下片片模糊不清的灰色阴影。
忽然,某片并不起眼的阴影中唰地闪过一抹漆黑,速度之快,几乎使晚归的路人做出揉眼的动作:刚才的“东西”是……咦,什么都没有?该不会是自己累得眼花了吧?
他越想越害怕,于是归心似箭,连半刻都不敢耽搁,匆匆离开。
四周恢复属于夜晚的寂静。
又过了一小会儿,另外一道漆黑掠向前方,似乎更显迅疾,带起阵阵打着旋儿的轻风,直追前面那人而去。
待他也同样消失在远处后,四周再次恢复死一般的静默。
未几,前面那条纤细的人影轻巧地落在城东苏府的门前。由天上借来三分月色,便可映出此人脱俗的灵秀容颜。
拥有这般身手的,竟是位身穿灰黑色短装的妙龄女子。
这女子,正是苏叶。
但见她抿抿已然干裂的嘴唇,将鬓边乱发捋到耳后,从腰间扯下一只小小的缀着暗红丝绦的玉葫芦,仰头灌了几口葫芦里的烈酒。
以左手拭了拭唇角,苏叶像是觉察到躲在暗处的人正用不敢苟同的目光盯着自己,于是她打消收回玉葫芦的念头,爽快地来了个底朝天,将葫芦里的琼浆涓滴不漏地倒进嘴中。
当然,更爽快的还是她的话语:“阁下沿途跟踪,也跑了有七八里的路,现在仍不现身,难道真想让我亲自‘请’阁下进府中叙旧?”
片刻后,一名男子慢慢地从黑暗中踱了出来,漆黑如墨的眸子深深地望向站立于苏府门前的女子。这男子的相貌十分优美,就算最挑剔的人用最苛刻的眼光将他仔仔细细地来回打量无数次,也必须不甘心地承认,他虽不是最好看的,却一定是最耐看的。
因为他拥有无可挑剔的五官。
就是这位耐看的仁兄,跟踪她很久了。
苏叶挑眉,有些为他的坚持不懈感到费解。她自认没有哪个地方出了差错,可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地穷追不舍呢?
在月光的映照下,男子那优美的面容把他独特的气质发挥到极点,而他说出的话也叫人心醉不已:“为追逃妻,区区七八里路算什么?百里千里,我也甘之如饴啊。”
谁知,本该受这月下美景诱惑的苏叶却丝毫不买他的账,只诧异地眨了眨眼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逃妻?原来如此。好,我接受这个解释。既然阁下并非蓄意挑衅,又急着千里寻妻,为何孜孜不倦、紧随我后?”
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只听男子洒然笑道:“因为,你就是我那擅自逃跑的妻子。”
苏叶心下一虚,脸上的表情顿时风云变幻起来。
最终,她审时度势,选择了极具说服力的“怒容满面”,而后厉声训斥道:“我云英未嫁,你休得胡言!哼,我敬阁下武艺非凡,故而不曾刁难,还望阁下自重!”
男子面不改色道:“虽然声音外貌与先前大不相同,性格也有些差别,一壶烈酒都放不倒你,和我那位温柔美丽、说话慢声细语又谈酒色变的妻子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但是……”
在苏叶复杂的视线中,男子露出了灿烂到可以称之为得意非常的笑容:“幸会了,我的妻。”
苏叶忍耐:“我说我,云、英、未、嫁!”
男子好像很喜欢一再挑战她的忍耐性,生怕她不清楚内情似的详细解释道:“不会的。其实我一直盯着你,无论在客栈还是在野外,眼睛没有松懈过半刻,半路上你的确换过几次装束,可不管外表怎么变化,你终究还是我的新婚妻子。所以……夫人你就不要再嘴硬了,早些跟我回家吧!”
说着,他无赖地拦住了苏叶的去路,仗着男人天生在身高体型上的种种优势,硬不让她靠近苏府大门。
秀才遇上兵了。
苏叶原就十分不爽,因为这种甩不掉尾巴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眼见有家归不得,她决定不再走摆道理劝服人的好女路线,而是遵循内心的召唤,用蠢蠢欲动的暴力武装解决掉这个无耻狂徒。
“……看招!”
翌日,苏府。
苏府三姑娘的贴身丫鬟桃杏赶在太阳露头前就早早地爬了起来。认真地打扫过一遍屋里屋外,她满意叉了腰,活动一下筋骨便向厨房走去,同时不忘暗自琢磨小心事:三姑娘昨晚回府,竟灰头土脸,与平素的干净整洁有着天壤之别,且一夜没睡,只在屋内来回踱步,也不晓得是不是遇上了烦心事。
想着想着,她就来到了厨房。
跨进干净的院门,桃杏灵巧地躲开随处可见的盆盆罐罐瓶瓶碗碗,笑眯眯地朝正准备做饭的众人打招呼问好,然后对其中一个相熟的厨娘说道:“我过来知会一声,咱们三姑娘回来了,待会儿可千万别忘了她的那份。”
厨娘一边答应着,一边顺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次好快,才半个月。”
桃杏笑道:“三姑娘这次只是去帮个小忙,处理起来得心应手,自是与以前那些不同。”
厨娘忽然想起了一些传闻,连忙在围裙上粗粗地擦了几下手,瞅瞅其他人,发现大家只顾着忙自己的,都不太注意这边。她赶紧趁此机会腆着脸凑到桃杏跟前,小声打探消息:“我听说三姑娘去参加婚宴了。到底是哪家胆子这么肥的,不请咱们老爷,单请三姑娘?”
桃杏轻笑:“这……我却也不知。”
厨娘拉了脸,嘀嘀咕咕:“哪有你这种人呢,每回都说不知道。合着就你一个跟在三姑娘身边,也成了半个主子了,有啥秘密一概不提,嘿,早晚还不传遍全城!”
桃杏瞥她一眼,笑容依旧:“三姑娘是主子,我只是丫头,哪有主子出门还要对丫头禀报的?您只需做好姑娘的饭菜即可,旁的事儿,别说您,就是我,可也都问不得呢!大娘,您这样岂不是叫我为难?”
一番话说的不软不硬,厨娘哑口无言,忿忿地抱起揉面的盆子,扭头就往屋里走。
“哎?大娘,您可别忘了我们姑娘的早饭呐!”
桃杏忍笑追了几步,声音不大不小地跟了过去。
厨娘敷衍道:“晓得晓得!”
待桃杏回屋的时候,苏叶已经换上一身翠色短装,在院子里练剑。
苏府有个奇怪的规定,凡是踏进苏府大门者,无论男女都得学点拳脚功夫。几位主子们的武艺更是马虎不得,从老爷数起,直到年纪最小的三姑娘,大家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一般就是晨练。
这个奇特的习惯甚至让很多仆人也学了去,天天没事儿就打拳踢腿的,因此府内常年供不应求的东西永远是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像苏叶这般炉火纯青的,膏药早用不上了。这不止是因为她功夫好,还因为她不常练武,唯有感到压抑、情绪不太好的时候才会偶尔以此发泄闷气。
昨晚,果然有问题。
桃杏肯定了心中所想。
苏叶的剑法本来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仅仅是一套随处可见的寻常入门剑法。不过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没有任何生硬,前后动作衔接得恰到好处,一气呵成。
桃杏斜倚在院门边,看得心痒,也想练练手。她一脚挑起临走前竖在门口的扫帚,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像模像样地挥舞起来。
不一会儿,主仆二人就对上了招。
侧身躲开苏叶的剑尖,桃杏反手一压,没压下苏叶的剑势,扫帚头牺牲了。又一侧身,她跳到战圈外,笑嘻嘻地问道:“姑娘,昨晚有谁惹您了吗?还是您和人家打架结果却输给了人家?”
“胡说什么!”
苏叶屏息凝神,瞅准桃杏的破绽一剑挑了过去,差点没把桃杏挑飞。
桃杏冷汗直冒地狼狈躲避,心里却哀鸣:坏了坏了,自己说错话了!看来昨晚三姑娘确实吃了闷亏,这会子正想出气消恨。幸好姑娘不会迁怒太久,顶多被她吓唬几次就没问题了。
浑身绷紧了准备接受自家姑娘吓唬的桃杏自知理亏,不该让姑娘想起“伤心往事”,所以她认命地默不吭气,从东飘到西,只躲不攻。
两人一来一往整出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路过的某个大丫头。
这大丫头因见桃杏也在场,便认为是她在指导新来的丫鬟习武。但是太阳才刚升上天,还不到教习武艺的时候。她拍拍门板,警告道:“桃杏,她是新来的丫头,你又不是,昏头了?大清早的就当起师傅来啦?那个谁,快去前头泼水拖地!”
苏叶闻言收剑,好笑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对,就是你,愣着做什么?快去呀!”
桃杏张张嘴,刚想提醒对方,不料苏叶微哂,抬手一挥,也不知用了何物,袖子刚拂过面庞就露出了一张与方才完全不同的绝色脸蛋。
“怎么,半个月不见,竟认不得我了吗?”
“三姑娘?”大丫头一愣一愣地瞪了眼睛,“您回来了?!”
苏叶轻笑:“除了我,谁还敢在这里练剑?你说是也不是?”
“可、可,可您回家了,为什么还打扮得这么,这么……”大丫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苏叶目前这过分随意的打扮和刚才那精湛的易容。
苏叶轻描淡写:“在外习惯了。那么现在,要不要来陪我练练手?”
“……不、不敢……”
半个时辰后,三姑娘回府的消息遍传苏府上下。苏府仆人们的长舌八卦能力,正巧与他们的武艺成正比。
因此,当正午时分,“苏府门外来了个自称是三姑娘夫婿的怪男人”这一消息,就更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苏府姐妹花中的“妹妹花”,竟被人先下手为强了,这还了得?
护女心切的苏夫人在第一时间内用最极端的手段表达出她的极度震惊:“是谁?究竟是谁?我要亲自去会会这个不怕死的家伙!”
随着这声气冲斗牛音震云霄的河东狮子吼,苏夫人再次一掌报销了摆在小厅里的花梨木桌子。
“来人呀!速速请回老爷少爷!叫三姑娘立即、即刻、马上,到我这里来!”
“是!”
候在门外的仆人一个趔趄,心有余悸地抚抚险些被吓出嘴巴的惊叫,然后忙不迭地飞奔出府,前往外廷通风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