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苏府何其多,但若是在京城,一提“苏府”二字,准保十个人里有九个会先想起城东苏太傅家,剩下的一个,那是发问的外地人。
相比其他高官府邸,城东苏府占地并不很广,若以前面住满了一大家子老小的孙府为参照,苏府勉强算是一只麻雀。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既有精巧的亭台楼阁、水榭廊桥,又从老爷少爷到丫鬟伙夫一概不缺,人事物皆齐全得紧。
苏府主人苏太傅早年在刑部供职,其破案手段之高妙、平素为人之狡猾,使他获得“苏鬼”称号。听说因他颇有点能耐,所以婚后被调到礼部做了侍郎。不料侍郎还没当很久,就又一步高升,给小太子教书去了。这看起来好像是降了他的实权,将他排斥在朝堂议政之外,然而有些头脑的人都清楚,一品太傅绝非等闲。尽管现时估量不出什么价值,但日后太子登基称帝,一品太傅成了帝师,这可是连皇上都要尊重三分的人物。
有厉害夫君在前,一向好强的苏夫人又怎么会逊色太多呢?
想当初苏夫人也算小有名气,她本是礼王府上的金账房,硬被苏太傅挖角娶走。据传,这位女中豪杰在某次的刑部查案过程中不小心被卷进了是非,故此巧遇苏太傅。苏太傅却是个妙人,一边查案一边不忘施美男计,好好歹歹把金账房骗回了家,奉若至宝地摆在家里供养起来。
由于两人的性格都各有强硬的一面,因此苏夫人与苏太傅的恩怨吵闹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不过吵闹归吵闹,他们夫妻之间多年来还是十分恩爱的,面对大是大非时从未出现过歧义。而这对夫妻的四个儿女,在奇父怪母的熏染下,倒也顺利长大成人。
长女苏梧桐——这位女子在大安朝是名号响当当的人物。只要在大安朝生活过一段时间,就绝对不会不知道苏梧桐是何方神圣。你可以没听说过她的父亲是谁,也可以没听说过她的母亲叫啥,但皇后苏梧桐的大名,一定是如雷贯耳的。
因为,当今圣上自从娶了她,就一直没再纳任何女人为妃,不仅严禁文武百官插手于选妃,还公然宣称娶妻是自家私事,与旁人无关。只瞧一点,便能发现这位皇后所受到的恩宠究竟有多大:她的长女,甚至不到周岁就被皇上册为东宫储君。
所幸苏家并没有凭着女儿的圣眷加身而飞扬跋扈,苏府少爷苏台就是最佳例证。他十九岁上便在平反藩王叛乱时立下了汗马功劳,进刑部后又破了不少重案要案,风头几乎要盖过其父,一时间,竟被朝中同僚戏称为“小苏鬼”,大有前途。
倒是二姑娘苏兰不太有手腕,下嫁兵部侍郎之子,稍稍收敛了一些孩子心性,在家做起了官夫人。
至于最后的这位三姑娘……
她是叫全京城人都摇头叹息的千金小姐。
三姑娘家世相貌无一不好,兼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工中馈全然上乘,按理是不愁嫁的。然实际情况却有些诡异,三姑娘有言在先,除非接受她的条件,否则婚事免谈。近几年,慕名而来的优秀公子很多,偏偏三姑娘就是端着架子不肯嫁人,任巧嘴的媒人踏平苏府门槛、风雅的王孙贵族成群求亲,她也照样摇头不误
是条件太高了吗?
不,人家三姑娘只有一个条件:入赘。
这一个条件就足以吓退她所有的爱慕者。
试问,哪个男人愿意不顾脸面地把尊严踩在脚底?娶美人固然可以获取炫耀的本钱,娶太傅之女固然也能博得欣羡的目光。但若以入赘为名,娶了美丽的聪慧的太傅之女,恐怕不仅会被列祖列宗唾弃,还会被世间众人鄙视:原来兄台您是个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窝囊废呀?
入了赘的女婿会被笑话成在家为妻子端洗脚水的下人,所以大家都不看好三姑娘能顺利嫁出去。毕竟依她的身份,是不太可能看上各方面都很寻常的丈夫,而优秀的男人,谁又乐意入赘呢?
蹉跎了一年又一年,眼看着三姑娘今年已到二十二岁。
呀?真有不怕被人笑话端洗脚水的家伙出现啦?而且、而且,听上去,这个男人好似还不太清楚三姑娘立下的规矩哦?
霎时,太平盛世下,安逸的京城人们那身爱好八卦的因子又开始活跃起来,纷纷猜测这敢去苏府叫板的英雄到底是哪路好汉。
总之不管他是哪来的英杰,大家都要先为他掬上大把大把的同情。三姑娘尚未出嫁就敢说自己是她的丈夫,这位好汉,你一定会惹毛苏太傅和苏夫人的,无论你拥有多殷实的家底、多俊俏的相貌、多惊艳的才华。
苏太傅有没有被惹毛现在还不好说,但震怒中的苏夫人很明显已经被惹毛了。她先揪出陈年往事训得儿子狗血喷头,接着又愤怒地表达了自己对丈夫的失望,最后把他们父子二人统统赶出屋门,将宝贝小女儿喊了进来。
“真是的,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爷儿俩居然还磨磨蹭蹭不想回来,我就知道他们靠不住,还得我出面摆平。”
苏夫人咯咯啦啦地咬着茶杯杯沿,终是忍不下心中疑问,索性放了茶杯,盯着女儿问道:“小叶,你老老实实地告诉为娘,你这次出门,究竟是不是为了刑部的哪个案子?”
苏叶清楚母亲的脾气,虽不敢有所隐瞒,却也不能实话实说。
她略作思考,恭敬回答:“确实不是。娘,您又不是不知道,霜霜是我的好朋友,她成亲我能不去吗?我保证我是换了男装去的,这点您不必担心。”
苏夫人缓了语调:“为娘不信。你这避重就轻的本事还没学得你爹的一半就敢在为娘面前卖弄?除去霜霜那孩子的婚礼,真没有发生别的了?一定要老实交代,否则为娘会很生气很生气的。”
见母亲的态度有机可乘,苏叶连忙小跑到母亲身旁,挨着榻沿半偎依半蹭座地坐下,抱住她的胳膊来回摇晃,边摇晃边撒娇:“没有啊,真的没有啦!娘,女儿好伤心,您都不相信女儿的话。”
“嗯哼。”
苏夫人闭上眼睛,苏叶马上狗腿地为母亲捶肩膀。捶了一小会儿,苏夫人才慢慢地睁开眼,话里带着笑意:“解释解释你那‘夫君’是怎么个回事。”
苏叶将脑袋枕在母亲肩上,沮丧地说道:“娘,女儿可不可以不说?”
“嗯哼,不可以。”
苏叶心不甘情不愿,与母亲坚持索取答案的视线对上,发现自己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于是她艰难地开了口:“那家伙不是……其实他嘛……哎呀,也算是。不对,不算是……”
纠结了半天,苏叶像小狗似的,眼睛湿漉漉地看向母亲大人:“很复杂的,女儿能不能不说?总之,女儿会妥善处理这件事,您可不可以先放过女儿这一回?”
苏夫人常年与丈夫打交道,早练了一身软硬不吃的功夫,只听她清了清喉咙,开始借题发挥:“如果事情闹大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让你爹出面摆平?小心你爹到时候嫌太麻烦,直接就把你送给人家!”
苏叶道:“尽管放心,女儿不会劳他老人家大架的。”
苏夫人轻点一下女儿的额头,笑道:“行,既然你这么保证了,我这个做娘的再不通情达理些也说不过去。你那‘夫君’,现下正在前面等着,该怎么办,你自己斟酌。实在应付不过来,就把你哥哥拉着。要是还对付不了……反正你爹也被为娘叫回来了,他闲在家里闷得慌,稍微帮女儿解决个小尾巴应该没问题。”
苏叶笑道:“娘想得真周到!”
“嘿,净给我灌迷魂汤。”苏夫人忍不住又要念叨了,“呐,不过呢,虽然为娘从不干涉你们几个的喜好,也一直没有特别反对过小台在刑部做官这件事,可为娘觉得,与其去刑部受罪,还不如绑回来个丈夫。唉,不晓得你在外头惹了什么祸事,倒叫人家找上门来讨逃妻……你呀,总让为娘替你挂牵!”
不好!
苏叶见风使舵,立即拿出最恭敬最认真的表情,“是是是、对对对”地回应着。
一年前,母亲偶然间发现了自己在帮哥哥查案,从那时起,她就一直爱念叨。为此,惨遭无妄之灾的父亲竟被母亲勒令睡了十来天的书房,只因他老人家知情不报、罪加一等。身为主凶的哥哥,更是三天两头就会接受母亲的盘查,后悔不及。
母亲十分讨厌刑部。
不过念叨是一方面,她却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连在宫中做皇后的阿姐都被蒙在鼓里。迄今为止,知道苏叶是刑部影子的人,除了她的父母、兄长和皇帝姐夫,大约也没有第五个了。
苏叶很感激,同时也清楚母亲这是在尊重自己的选择,正如她同意让自己去处理那个黏人的家伙一样。
为求速战速决,苏叶一迈出母亲的屋子就直接朝前厅走去。
“小妹,等一下。”
刚被母亲训成“完全不顾妹妹死活”的苏台守在门外,严肃地喊住了苏叶。
苏叶恍若未闻,径自朝前迈着大家闺秀式的碎步。
苏台心知她在埋怨自己没事先解决掉那条跟回来的尾巴,所以忍下被忽视的不满,再唤一声:“小妹,我有事要对你讲。”
苏叶顿了脚步,慢吞吞地转身,眯缝着眼,懒洋洋地掩嘴打了个哈欠,悠然作答:“哥,小事不要来烦我,我很忙,大事不要来找我,我管不了。”
任是苏台,听了她的回答也有些无语了。他只好一脸公事公办地嘱咐:“刑部那个官银案,你就不用管了,我再另外派人。”
“怎么,嫌我碍手碍脚啦?”苏叶幽幽地瞥向兄长,“管与不管是我的事,哥哥你都把那案子扔给我了,现在却命令我撂手,我不甘心得紧呐。”
苏台皱眉,“我没有命令你。你……算了,你被人纠缠,难免心情欠佳。你若坚持彻查,只记得不要出京就行,其他事情,再议吧。”
苏叶不知道哥哥忽然跳出来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不过她能听出一些端倪。莫非他以为自己会因一个微不足道的、总在纠缠不清的家伙扰乱了心智?
苏家三姑娘又不爽了。
那可恶的家伙,最好皮紧着点!
三姑娘一边磨牙霍霍地在心中设想着无穷无尽的恶毒字眼,一边抛弃优雅含蓄的小碎步,像一阵风似的刮向了前厅。
毁她名节、坏她好事,撞破她乔装三次后的真实身份,害她被母亲拷问、被兄长质疑……很好,十分的好,非常的好。
她、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