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开始藏书,读书却不勤奋,现在好了,终于有心情有工夫来读我所收藏的这些书了。因为没有什么功利目的,读书就成了一种单纯性的享受,给病中的我极大的满足感。
我拿一本文学史作向导,按着时间顺序,一本一本有条不紊地读,过去读不下去的书也硬着头皮读了,倒确实有趣之极。久了,还真拿自己当陶渊明了,而病房便是我的桃花源。
我跟西西越来越像天仙配了,尽管我不耕田,她也不织布,可是恬淡的日常生活,另有一番情趣在其中,我觉得,我从未有过比这更安宁、更闲适的生命体验了。到吃饭钟点了,西西会问:你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吃汤面。于是,就汤面,逍遥自在。
西西显然没有我那么安逸,我发现,她闲着的时候,总是带着幻想的神情发呆,就连她的脑袋靠在我肩膀的时候也会这样,仿佛有很多大是大非的问题需要她琢磨似的,我就开玩笑似的叫她思想者,她也不还嘴,只淡淡一笑。
你总在想什么?我揣着十二分的小心,问她。
没什么,她的上下唇碰了碰,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了。
我却从她的语音里听出一种寂寥来:你是不是觉得有点闷,毕竟出门在外跑惯了。
有点心野,一时收不回来,西西佯笑了一下。
这样吧,我放你的假,你去重庆或昆明玩十天,只限十天,再多就不行了,我豁达地说,一副山大王的派头。
真的!这显然大大地出乎西西的意料。
你出去玩你的,我寒窗苦读我的,各自为政,我说。
她只兴奋了一小会儿,就摇头说:不,我不能走,我走了谁照顾你呀——你这么笨。
我带着戏谑的温情爱抚着她的脑袋瓜:你太小瞧人了,即便我的生存能力差,可是我的社交能力并不差,我天生有一份好人缘,医生护士也会来帮我的。
经过我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最终她还是起程出发了,可是,她真的走了,晩上只有我一个人躺着的时候,我的内心像被摔碎了的花瓶一样四分五裂,孤独得要命,书也读不下去。幸好,迢迢来了,还带来了比萨,我说:你真是及时雨啊,我正无聊着呢。
我的外号就应该叫宋公明才对,迢迢嘴上开着玩笑,脸上却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就像从天空匆匆飞过的乌云投下的阴影。
我一边吃,一边给她讲我刚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有关尼采的故事,讲他被关进精神病院里,悄悄地写了一部回忆录,因为多疑,也因为其中涉及到他与他妹妹的乱伦关系,他不相信他的母亲和妹妹能叫这部书公开发表,于是把回忆录的手稿偷偷交给了一个即将出院的病友,这个病友是个商人,他叫他转给出版商,可是那个商人根本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以为他是精神病发作,把这部了不起的手稿随便地丢在家里,完全将它忘到脖子后面去了。多少年以后,这个商人死了,他的儿子发现了手稿,这才将它公之于众,这部书就是《我妹妹与我》……
不管我讲得多么起劲,迢迢都没反应,我奇怪地盯着她,希望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是我只见她的眸子里有点点亮光,如午夜旷野里的一扇窗,在遥远的地方闪着烛光。
我饱了,饱得都有点撑得慌了,我拍拍肚子说,今天我真的没少吃,她反常的样子丝毫也没影响到我的食欲。
不行,还要吃,迢迢拿手指头戳着我的脑门,用小学教员命令小学生的口吻命令我。
我真的饱了,我辩白道。
饱了也要吃,她严厉地说,说着的时候眼角处掠过了一阵轻微的痉挛。
为什么,你怎么跟***一样霸道啊?我故意开着玩笑,想逗她开心。我怕历经了情感动荡的她,会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这次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共进晩餐的机会了,她的声音有一种夸大了的伤感。
别逗了,你少威胁我,我公然表示出我的不以为然态度,让迢迢很是愤慨。
她突然说了一句难以捉摸的话:我要走了,离开你们。
你要去哪?我诧异地问道。
我要去西部,做一个赤脚医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迢迢说,那里更需要我,需要我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所以我报名参加了巡回医疗队,而且不想再回来了,在那里扎根一辈子。
我说:你不是骗我吧?
迢迢确实不是骗我,两天之后,她真的打起背包,走了。我要去车站送她,她不让,她也没告诉她爱的和爱她的人,独自脚步匆匆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