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扮得像修女一样的女孩,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一件黑外套,可是里边却套了个黄毛衣,显得特别的抢眼。她带给了我一本鲁彦1940年的上海三通书局版的《桥上》,算做礼物。
这是一个欢迎新病友的派对,三四十个患者在教授租的礼堂里,围成一个圈,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新来的病人自我介绍说,她叫方正,是化工厂会计,我猜她的名字是假的,患忧郁症的这些人里边用真实姓名的少之又少。电台DJ代表老病号向新病友表示欢迎,他说:我们这些病友是真正的患难兄弟,这是缘分,可要珍惜呀。
化工厂会计给大家鞠了一躬,就躲到礼堂的一个角落,攥着手机,打起电话来,其实我知道,她是紧张,打电话只是缓解紧张情绪的一种手段,我有亲身体会,所以理解她。
听说,她的忧郁症是因为暗恋一个男人才得上的,“修女”咬着我的耳朵说,你知道她暗恋人家多少年了吗——十五年!朝思暮想,撕心裂肺,差一点就成了精神分裂,可是对方竟至今也不晓得,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悄悄地观察了那个新来的病友一下,她穿着一身驼色的裤褂,天气并不冷,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脖子和手腕都不露,能看到的只有一张毫无表情的苍白面孔和留着刘海的前额。
所谓的爱情真是个害人的玩意儿啊!我感慨地说道。
爱情的最大的受害者往往是女人,而男人则占有强势位置,“修女”十分严肃地说。
为什么这样说?我问道。
你想啊,男人享受完爱情,拍拍屁股就走了,而女人呢,生孩子,奶孩子,抚养孩子,无休无止地忙碌下去,直到死。“修女”瞪了我一眼,好像叫我来为所有拍拍屁股就走的男人承担责任似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已经不记得这个故事是听来的,还是从书里看来的了,故事说有一群女人要造男人的反,呼吁以后女人再也不生孩子了,于是到上帝那里去请愿,上帝热情地接待了她们,拿出许多山珍海味款待她们,她们却看也不看那些好吃的东西说,上帝,你不公平,连动物你都肯呵护着,却对我们女人这么残忍,让我们受生育之苦。上帝笑了,问她们真的羡慕那些动物吗?女人们点头称是。上帝说,那好办,以后你们也可以跟动物一样,一年只许发一次情,不能再随时随地地做爱了。女人们一听傻眼了,一年只跟爷们儿同房一次,那谁受得了啊,她们只好对上帝说要回去商量商量,就跑回来了,所以直到现在,还是哪个季节都有结婚的,什么地方都有做爱的……没等我讲完,“修女”就捂住了耳朵。
我不听,我不听,她说。
这时候,我见电台DJ正布道似的跟化工厂会计讲述教授的神奇魔力,他说:我们都不是唯心主义者,但又不能否定,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天才,教授就是其中的一个,多严重的心理疾病,他都有办法治愈,只要你肯信任他。
光信任还远远不够,还要绝对服从他,旁边又有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插了一句,据说这个女人一到阴天下雨,就必须躲到柜橱里才觉得安全,教授仅一个疗程,就大见成效,现在雨天她甚至敢打着伞上街散步去了。
几个老患者把教授的许多传奇一一说给化工厂会计听,直把本来眼睛覆盖着一层幽暗的苔藓的她,说得眸子里闪现出耀眼的光亮,那是象征着希望的光亮。她的最突出的症状,据说是一听到脚步声,便浑身哆嗦,虚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流,很快就把衣裤湿透了。可是,当她此时此刻听到教授的脚步声,却焕发出青春初绽的笑意。
大家鼓掌欢迎教授的到来,就像欢迎救世主一样。教授径直走到化工厂会计的跟前,挺直他还算挺拔的身躯,笑盈盈地说:从你走进这间礼堂的那一刻起,你的病就已经好了。
化工厂会计涨红着脸,屏息站了半分钟,用虔诚的眼神注视着教授,然后倒退半步,给他深鞠一躬:谢谢大师,您一出现,我的所有病症就消失了,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其他人都伸长脖子,竖起了耳朵,静静地凝视着教授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那样子,就像一个个饥饿的乞丐,而教授却像一块刚出炉的冒热气的奶油面包。
有人说:准是教授给这个新来的患者发功了,不然怎么这样快就初见疗效。
也有人说:我一直盯着教授呢,没见他有发功的迹象啊。
教授在跟化工厂会计交谈的时候,不时地仰天大笑,笑得坦荡而欣悦:所谓忧郁症,其实就是一种心理落差,你感觉自己有病,就是有病;你感觉自己没病,那就是没病!
我因为站在礼堂的中央地带,而教授则在窗口,逆光,他那富有线条感的肩膀正好把窗口射进来的阳光都遮住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像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