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到嘉绒藏区之前,东女国世居若水之滨。都说可能是沾染了若水灵气的缘故,这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美人儿,就是其他部落的女人,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后,看着看着也变美了。又由于若水碱性重,水硬,东女国的女人性格刚毅着呢。在那片方圆几百公里的地方,只有在东女国,男人是彻底败在女人手下,被女人牢牢地统治着。
不知从哪一世女王统治时期开始,“东女部落”这个名称就叫响了。“东女部落”是那些男人统治的部落对这个唯一由女人统治的部落的称呼,这一称呼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名堂,不外乎是说位于东方以女人为核心的部落罢了,骨子里却明显带着不屑的弦外之音:瞧,女人横行霸道男人抬不起头的地方,呸!开始,部落里骄横惯了的女人们听了极不舒服,听久了也就听顺了,甚至得意了,我们就是东女部落,名副其实的东女部落!一赌气,她们接受了这个称呼。后来,听那些男人部落叫这个国那个国的,她们也把自己的部落叫成东女国,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响亮。
也许女人富于想象的天性与在广阔天宇自由翱翔的飞鸟特性有某种关系,东女国自第一世女王以来,一直笃信叫做夏琼的神鸟,把它奉为部落图腾,每家每户的门楣上都挂着它的雕像。每天清晨,房顶白色桑烟台准时升起滚滚浓烟,祭祀活动从未间断。她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祖先就是由夏琼神鸟的白卵、黑卵和花卵孵化的。白卵和花卵孵出来的人是女人,所以女人天生丽质、聪明能干;黑卵孵出来的人是男人,所以男人天生丑陋,心肠不好,诡计多端。因此,女人统治男人天经地义,没啥说的。她们同样从来没有怀疑过夏琼无时无刻不在护佑着它的子孙们,在进入男人统治的时代,唯有东女国仍像过去一样由女人统治,难道这一事实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些由男人统治的部落,很早以前也和东女国一样虔诚地祭祀夏琼,因此也和东女国一样,是女人的天下。后来,这些部落对夏琼的祭祀逐渐疏懒,再后来,他们门楣上的夏琼雕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牛头人身神像,据说是从西部传过来的。这一换才把男女地位彻底颠倒,女人走了霉运,不仅管理部落的权力丢了,连家长的地位都没了。男人们扬眉吐气,整天骑着高头大马,使唤女人们做这做那,只有东女国还像过去那样仍是女人的天下。
这些部落十分看不惯女人仍然趾高气扬的东女国,看到东女国的女人就想起他们过去低声下气的年代,心里就憋得慌。他们不愿意就在眼皮子底下看到过去的影子,于是暗地里同东女国的男人勾结,酝酿撤换雕像的运动。东女国的男人虽说备受女人欺凌,但是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不少人早已习惯成自然,没有接招。不过也有一批血性男儿求之不得,乘夜深人静,悄悄把王宫大门上的琼鸟雕像撤下,换上了牛头人身神像。女王和大臣们怎么知道这是男人们的诡计呢?对这一变故惊慌失措也在情理之中,女王召开紧急会议时语不成句也没有人认为丢了面子。会上大臣们都很紧张,有人说,琼鸟一定为什么事生气飞回老家琼日山了,应当马上组织祭拜队伍,由女王亲自带队,去琼日山忏悔认错。有人说,牛头人身神乘虚而入,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此神是男人部落祭祀的神,既然他们的神都来了,人不也就跟着来了吗?会议做出两个决定,一是马上奔赴琼日山祭拜神鸟,二是把牛头人身神像烧毁。她们没有料到烧毁牛头人身神像会招来亡国之祸,更没想到祭拜琼日神山会成为不归途。那些男人部落以东女国烧毁了他们的神像为由,向东女国下了战书。女王知道东女国的气数已尽,但并不甘心投降,以去东方琼日山祭拜神鸟为借口,举国远逃。
逃亡队伍几乎都是女性,除了为爷为父的外,其他男人几乎都开了小差,他们不愿再到异地继续受女人们的欺凌。女王和她的逃亡队伍并不知道琼日山的确切位置,只知道大致方位,于是她们一直朝东方逃奔而来。逃亡队伍前面始终有一些动物走着,最初是一条野狗,好像被逃亡的队伍吓着了似的,一边往后看,一边在前面跑。这只狗一直朝东方跑,于是她们就跟着它走,她们也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过了十几天,野狗失踪了,逃亡队伍一下子无所适从。就在大家停下来东张西望时,恰好从山上跑下来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跑在逃亡队伍前面,大家又跟着小马驹走。小马驹也奇怪,好像是专门来给这支逃亡队伍带路似的,它翻动小马蹄,嘚嘚嘚地在路面上敲击出欢快的马蹄声。当发觉自己走快了时,便停下来,悠闲地啃路边的青草。队伍走近了,它又快跑起来。这让女王和她的逃亡队伍十分感动,年纪大的人更是泪涕连连,她们明白了,野狗和小马驹就是万能的琼鸟变的,琼鸟并没有抛弃她们,它在指引她们前进的方向呢。当小马驹失踪时,大伙儿刚好来到茫茫无边的沼泽地。天有多大,沼泽地就有多大,看见远处天边的帐篷也不过像星星在闪烁,一人多高的芦苇草下面却是无底的深潭,根本无从下脚。带路的小马驹不见了踪影,大家又毫无办法,只能等奇迹出现。奇迹果然出现,从草丛中突然跑出一只十分漂亮的梅花鹿,梅花鹿头也不回地在沼泽地上选一条路跑了过去。大家跟着走,竟安然无恙,这只梅花鹿把她们一直带到嘉绒藏区的色齐河畔。看来,琼鸟还是认为东女国的女人不能没有水的依伴,女人离了水,就什么也不是。来到新地方,部落还是叫东女国,别人不叫自己也要这么叫,她们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她们忙于安营扎寨,来到这里都好几年了,还没来得及祭祀早就想祭拜的琼日神山呢。不过,她们从其他部落祭拜琼日神山后返回的人那里,详细打听到了琼日山的位置和道路,包括山神夏琼拉则,巫师的下落也是从他们那儿知道的。
“她说得对,我是东女国巫师。”巫师说。
“没听您说起过呀,怎么会呢?您是我师父,不是别的!”大松罗木十分惊讶。
“我是东女国巫师,孩子。”巫师说,“我曾经多次建议祭拜琼日神山,女王一直没有决定。她们不来我就一个人来了。现在她们都来了,我得去看看。”
“您真的要去,把我抛下?”大松罗木实在不愿意有这样的结果。
“神的旨意,没有法子的。”巫师坚定的眼神不容大松罗木再说什么。
“神的旨意,没有法子的!”巨石平台下面的男人们,刚才还十分担心巫师离去,现在都着了魔似的呼喊,居然替美女们说话。
“拉嘉罗,拉嘉罗!”美女们举起双手欢呼,因兴奋而涨红的脸蛋更加灿烂绚丽。
“拿着,我就动身吧。”巫师把麻布经书郑重地用双手捧给大松罗木,说:“你来求雨,我相信你行。”
巫师从巨石平台上站起来,超乎寻常地与大松罗木行了碰头礼,健步走向草场,丞相牵来早已准备好的高头大马。巫师一纵身就上了马背,在马背上向男人们行了双手合掌礼,头一个朝山下走去,女人马队紧跟其后。过了一会儿,这支马队消失在大家的视线外,山上的男人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接受不了美女们的突然消失,更接受不了巫师的离别,抱成一团号啕大哭。
“嗡哞啊哄!”大松罗木知道自己劝不住这些男人们,就让他们哭个够吧,他自己也想哭呢,要不是求雨仪式的时辰已经过了一大半,他真想背过脸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嗡哞啊哄!”这是他第一次主持求雨仪式,心中没有多少把握。趁男人们号啕大哭的当儿,他使出平常练就的全部定力,排除所有杂念,一心观想山神琼鸟,诵念麻布经书上的求雨经。
男人们突然停止了号啕大哭,他们听见了低沉的雷鸣。还没求雨,怎么会啊!他们都朝天上看,天空依然瓦蓝一片,侧耳细听,雷鸣是从巨石平台上面发出的,他们看见了正襟危坐诵念经文的大松罗木。他的声音的魅力竟如此之大,真是难以想象,男人们不由自主地匍匐于地,向大松罗木叩头朝拜。
大松罗木全神贯注,不敢分心,根本没有察觉到巨石平台下面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手中的经书自动翻转,大松罗木这才松了一口气。按照经书上的说法,经文念诵到此时,该起风了。他往下一看,男人们都跪在下面,密密麻麻的一大片。他莫名其妙,向下面喊道:“抄家伙!”男人们这才抬起头来,拿锣的拿锣,拿鼓的拿鼓,恢复了美女马队到来之前的阵势。不同的是此刻琼日山上起了大风,卷起的树枝草叶在空中翻筋斗。平静的湖面起了波纹,海子像摇晃的水盆,浪出的水花侵蚀着没有水渍的斜面沙滩。男人们布满泪痕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求雨有望了。
招风只是求雨的第一步,大松罗木的眉头依然锁得紧紧的。第二步是祷告仪式。大松罗木走下巨石平台,急步来到海子边的白塔状桑烟台前,亲自将柏枝、艾蒿、香草填进炉腔里,撒了糌粑,洒了净水,用火镰将柏枝点燃。顿时,滚滚浓烟从烟囱吐出,一缕缕飘向蓝天。大松罗木肃穆地站在桑烟台前,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做着各式各样的手印。没过多久,天空乌云密布,太阳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刚才还泛着波纹的湖面,现在无端地波浪翻滚。大松罗木跑步来到男人们面前,坐在稍高的草坪上,扯长袍领把头蒙住,闭上眼睛快速默诵经文。这是求雨的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男人们都懂,赶紧整响手里的各种家伙,齐声高喊:“求雨了,求雨了!”顿时,高亢的吹奏声、密集的敲打声和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混合成一片,一时间地动山摇,连琼日部落的那些房屋都晃动了起来。
这次求雨出奇的成功,大雨顷刻而至,过去求雨通常要花好几天的。而且老天非常慷慨大方,先是送来倾盆大雨,过了一会儿,改成如帘的雨丝,绵绵地滋润龟裂的土地。
“拉嘉罗,拉嘉罗!”男人们顾不得抹去满脸的雨水,围着大松罗木雀跃欢呼。
美女马队走出一条山谷又进入一条山谷,美女们毕竟年轻,被山谷里的景色陶醉,一支山歌接着一支山歌地唱,背着巫师交头接耳地议论琼日山上的男人们,又忍不住嘻嘻窃笑,窃笑之后又朗声大笑。巫师可没有这个心情,一路上听了丞相的诉说,心情很沉重。当年生气勃勃的东女国就这样完了?逃到嘉绒藏区能有什么好结果?听说周围仍然是男人当权的部落,包括琼日部落也都是男人们的天下,与若水流域相比好不到哪里去。
丞相领着巫师进入王宫,去见女王。
“尊敬的巫师,一路辛苦了,小女拜见巫师!”女王等候在门口,双手合掌迎接,又扶着巫师的手臂,缓步走进客厅,请巫师入座。
“长大了,我走时您才这么高,”巫师做了个手势,“现在都当女王了。”
“还王呢,只是个名分罢了,人家听了还不笑话咱呢。”女王苦笑了一下,把茶盏用双手递给巫师,“唉,东女国都亡国了,我还以为您会嫌弃我们,不肯来呢。”
“不能说亡国,”巫师啜了一口茶,做出高兴的样子,“咱们不是又在这里活得好好儿的么?”
“巫师,您就别宽我的心了,今非昔比呀。”女王叹了一口气,“当年母王要是听了您的话,早早祭拜琼日神山,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不过,咱们的神鸟从来没有抛弃东女国,要不然我不可能走进嘉绒藏区,你们也不可能,这里可是与世隔绝的孤岛啊!”巫师双手合掌在眯缝的眼睛前面。
“说得是啊。都说神鸟特别信任您,让您抚养她的两个儿子,又教您神通,让琼日部落女人不停地生男孩,这些可都是真的?”女王伸长脖子看着巫师。
“我,还有尼玛,确实抚养了两个儿子,是尼玛从山上捡回来的。”巫师放下手,缓缓睁开眼睛,撇了撇嘴说:“尼玛说孩子是从鸟蛋里出来的,我可没看见,他们手上脚上的确长有蹼,让人不得不相信跟鸟有关系。”巫师耸着肩膀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琼日部落真的不停地生男孩。这不是好事,现在男孩们长大了,找不到媳妇了。”
“巫师,咱们都是一家人,您过去给母王出过许多好主意,现在可不要对小女我藏着掖着啊!”年轻女王见巫师将话题扯到男女方面来了,就开门见山地说:“请您来还有一个原因,请您把琼日部落的男人分一些给咱们部落吧,咱们的美女们都守着空房呢。”
“嘿嘿。”巫师笑了一下,心里想,这个女王呀,毕竟年轻了些,国都亡了,口气还不小,好像天下的事都可以由她摆布似的。
“巫师,您?”女王皱起眉头,巫师的笑好像伤了她的自尊心。哪怕是做了女王,女人的心理还是很脆弱的。
“应该说,那些男人会主动找上门的。”巫师捻着垂在胸前的胡须说。
“为什么?”女王眼睛亮了。
“他们缺女人,你们缺男人。女人毕竟怕羞,不可能主动出击,男人嘛,那就不一样啰!”巫师分析道,“尤其是小松罗木,他是啥事都敢干的。”
“小松罗木?就是您养大的神子?”女王好奇地问。
“我可就这么一说,不一定真是那样,女王千万不要当真!”巫师摇头摆手。
“巫师,若您不嫌弃,我想请您继续担任东女国巫师。您舍不得琼日部落,什么时候想回去看看都可以。照您刚才这么一说,咱们东女国和琼日部落说不定还真的能成为一家人呢。只是今年您老人家可要待在这里,我们逃到这里才几年,今后的路怎么走,还得随时请教巫师您呢。”女王的请求十分诚恳。
“我在哪里都行,两个部落都是我的家嘛。”巫师笑了笑,转而认真地说:“只是眼下正好碰上闭关日期,我还得在山洞里住上一些时日,不知女王是否允准。”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在咱们东女国,巫师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女王连声允诺。巫师在东女国闭关,女王求之不得,只要巫师肯留下来,闭关一些时日又有何妨。
女王立即派人把山上的修行洞打扫干净,自己亲自送巫师上山。又安排专人定时将羊奶和柏树籽送到山洞外指定的地方。闭关期间巫师不会见任何人,连送食物的人也不能见的。女王知道巫师每天只喝一碗羊奶,只吃一把柏树籽,这些东西倒也好准备。
把巫师安顿好后,女王下令丞相亲自带领一支马队,每天都到部落外的山口等候。她相信巫师的话,总有一天,琼日部落的男人们会主动拥入东女国的地界,巫师的预言一定会灵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