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香部落援兵尽管紧赶快跑,但是由于一路跋山涉水,又是绕道而行,还是在拂晓前才赶拢约定的集合地点哈依拉山。哈依拉山距大色齐部落官寨所在的山寨有半天的步行距离,不远不近,在这里集合最合适。山上的森林空空荡荡,见不到应该比他们先到的沼泽部落和太阳部落的人马。带兵官犯疑了,约定时间是半夜,现在天都亮了,难道他们等不及,都冲过去了?不会!他马上否定,地面看不见马蹄印和牛蹄印。看不见马蹄印是对的,商量好了总攻时不骑马的,骑马太暴露目标,但是,沼泽部落援兵赶来的牦牛总该戳上蹄印的,上万头牦牛呀,怎么连一个蹄印儿都见不着?麝香部落带兵官把队伍埋伏下来,静观其变。当太阳升高一竿子的时候,爬到树尖放哨的人溜下来,告诉带兵官他看见牦牛了,好多好多牦牛,就在下面的山沟里挤堆。带兵官带着大伙儿跑下山,麝香部落和沼泽部落的援兵会合了。
走出森林覆盖的山沟,眼前豁然开阔。这里是大色齐河谷,色齐河顺着左边山脚蜿蜒奔流,平坦的旱地以从左边河岸至右边山脚的宽幅,向大色齐部落延伸,一直舒展到琼日部落地界的大山后才被阻止,并且翻卷拱立形成山峦。麝香部落援兵也装扮成牛贩子,会合的队伍在色齐河谷驱赶牦牛疾行。两个带兵官都认为太阳部落队伍肯定冲过去了,自己没有按时到达,心里十分愧疚,只有在战场上多卖力气来弥补过失了。他俩恨不得飞过这片老是走不完的河谷,把大色齐部落官寨围个水泄不通。万头牦牛在河谷中疾走,犹如暴风驱赶着遮天蔽日的乌云,万头牦牛半圆形的牛蹄疾速不停地叩击大地,更似密织的暴雨点击江面,谷底像悬在空中的摇篮,晃动得使人目眩头晕。看着这个阵仗,他俩的心情好了许多,胜券在握没有办法不高兴,并且不由得对自己也钦佩起来。这是他俩研究的重要成果,没有金刚钻,两位土司不会放心地把瓷器活交给他们。这是何等奇妙的想象呀,现在反而不敢相信是自己想出来的。或许是神的暗示,对付大色齐部落的洋枪和高碉除此之外,可能再也没有别的良策。试想,上万头牦牛把官寨周围和高碉之间的空地塞满之后,进攻的士兵从牦牛形成的屏障下面猫腰弓背地逼近高碉,能攻则攻,不能攻就把各碉孤立起来,阻止外界向官寨运兵。只要高碉失守,进攻官寨就易如反掌。他们估计大色齐部落肯定会利用高碉作战,放弃高碉跑到野地里对打,似乎他们还没傻到这种程度。用牦牛作战,恰恰抑制了高碉优势,大色齐部落必败无疑。问题是太阳部落的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会援兵都没到就冲过去了吧?现在管不了太阳部落的人了,他俩不可能制止上万头牦牛的脚步,牦牛可不会听口令的。
离官寨最近的一座高碉顶上,十几个敢死队守碉战士手握洋枪环绕而立,碉顶中央像白鹤展翅似的悬帐下面,矮脚茶几上放着一壶美酒三只酒杯,大土司带着次嘎和索朗达吉刚从官寨通过地道来到这里。大土司招呼次嘎和索朗达吉落座,如果不放仁青走,他也可以登临此地,享受一番临顶饮酒的乐趣。次嘎和索朗达吉亲眼看见大土司放仁青走的,还让仁青把阿果和多吉带走。当时他俩朝大土司撇了撇嘴,谁不知道这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不过,他们相互眨巴了一下眼睛,做到放虎归山这一步,没有一定气度是办不到的。其实,大土司放仁青走跟气度没有关系,他要用仁青换人质,商人代表的妻室儿女还押在太阳部落官寨里呢。次嘎和索朗达吉忍不住嘲笑自己,今天的遭遇是自找的,恰好重复了十多年前的尴尬,又像当年那样被皮绳捆着押到了这个该被诅咒的官寨,又是大土司假惺惺地给他们亲自松绑。不过,这次毕竟与那次不一样,用不着埋下头,不仅不会埋头,而且还把头高昂着,嘴里还要骂人。
“像贼似的偷袭,还像个大土司吗?”次嘎把高昂的头转向一边,对大土司懒得看一眼。
“我们发援兵前可是给你写过信打过招呼的,这才叫正人君子,懂不懂!”索朗达吉虽然看着大土司,但是角度为斜视,并且翻成了白眼。
“反正你们是俘虏,”大土司故意想用一些刺激的话逗他们玩,“俘虏的头不能抬那么高,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硬,对吧?”
大土司瞟一眼他俩的脸,心里也窝着一团火,无冤无仇的,干吗要打仗?
“你一点都不怕?哪怕一丁点儿?”索朗达吉受不了大土司的冷嘲热讽。
“怕?怕你们俩?”大土司摊开手,扬了扬眉,做出无法理解的样子。
“我们是掉进坑里的老虎,由你宰割了。你就不怕两三个时辰以后会发生的事?”次嘎向大土司打了个响指,那是林区人蔑视人的动作。
“两三个时辰?”大土司摇了摇头,“那是个时间概念,我没有理由怕时间。”
“呸,亏你还是神子,一点预见都没有!”索朗达吉幸灾乐祸。
“你说一次大实话,你应战的兵马有多少?”次嘎无意识地修正坐姿。
“五百。”大土司伸出一只手掌。
“你不给我们下毒手,这次你输定了!”索朗达吉使劲儿掐脸颊。
“话说得这么死,”大土司问,“为啥?”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铺天盖地,铺天盖地!”索朗达吉神秘地说。
“你们部落的人才多少?还铺天盖地,莫不是把牦牛赶来凑数吧?”看起来大土司不以为然,实际上是在试探。他早就得到了这方面的情报,只不过不相信这两个部落会想出这种妙计罢了。不过,他宁愿信其有,所以已经做了详尽的安排。
“你怎么知道的?”索朗达吉和次嘎惊愕地相互张望,说不出话来,半晌,索朗达吉才小声问。
“上万头牦牛,这个礼也太重了点吧?”大土司虽然这么说,心里着实吃了一惊。真有这回事了,用牦牛作战确实是个好点子,既是装扮牛贩子的幌子,被识破后又能挡枪挡箭。
“我不做赔本的买卖,要赶回去的。除非……”索朗达吉差点说除非用阿果来换,但是觉得不妥,闭嘴了。
美酒的香味在碉顶飞扬,鼻子受到刺激的守碉勇士们都转过头往帐下看。帐下只有浪漫的摆设,却缺了浪漫的情调。大土司举起酒杯请了几次,次嘎和索朗达吉没有雅兴,不肯动杯子,大土司也把挨到唇边的杯子放下。
“来了!”勇士们吼了起来。坐在帐下的人都一跃而起,跑到女儿墙边观看。大土司多次去过沼泽部落草原,他在那儿看到的牦牛远不止这些,但是那里的牦牛散落零星,哪有眼下看到的这般气势。从远处过来时,像从天边压过来的乌云;再近一些时,又像汹涌滚滚的洪水;更近一些了看,嗬,抖动的毛像飘逸的披风,尖尖的犄角直刺青空,愤怒的眼睛已经发红,火焰般的舌头伸出嘴外。上万头这样的牦牛扑来,谁见了不胆战心惊!
“这个阵仗!”次嘎扯一下索朗达吉衣角,此时此刻,他也羡慕起沼泽部落来了。
“这些牦牛,会把这些高碉抵垮的。”索朗达吉又在掐脸颊。
“官寨容不下这么多牛,”大土司将右手向右岸的象山挥去,“我让它们上这座山,那儿牛太少了,你们送多少,都容得下。”象山脚下和半山腰,确实有零星的牦牛在埋头啃干草。
“别说梦话了,我们还是撤吧!”索朗达吉此时十分得意,忘记了自己是俘虏,“一会儿这座碉被抵垮了,我们就被压在石头堆里,死得冤不冤呀!”
“你也怕死?”大土司眯着眼睛看索朗达吉,“打仗会死人的,你没想到这一层?”
索朗达吉望着天空不理大土司,次嘎也跟着看天上的云彩。天空很蓝,白云飘移,艳阳高照,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你们是福星,把你俩请来了就可以不打仗了,死不了人的。”大土司不想把气氛搞得那么僵,开玩笑说,“这些牦牛要是过了河,上了象山,就找到新家了。”
“你的胃口不小!”次嘎还是看着天空。
“敢不敢赌一把?”索朗达吉视线还是没有移开,但是把牙关咬紧了,话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还想赌呀?说,怎么个赌法?”大土司饶有兴趣地说。
“如果这些牦牛听你的话,过河上山了,不说这些牛归你了,我沼泽部落都向你大色齐部落拴头!”索朗达吉说话有点急,气流不畅,咳了起来。
“别慌,慢慢说。要是牦牛不听我的话呢?”大土司慢条斯理地问。
“要是那样的话,你把我们放了,咱们真正的较量一下,”索朗达吉非常认真地说,“已经都这样了,最好有头有尾。”
“次嘎先生,你也这么想?”大土司口气很温和,像商量家事似的。
“当然,我也这么想。”次嘎挥了挥拳头,表示他很坚定。
“需要立字据吗?”大土司很重视这个提议,他宁愿把打赌变成一种协议。
“你不信任我们?”索朗达吉声音跑了惯常的调子,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
“立字据我们也不怕。”次嘎也生气了。
“你们误会了,”大土司笑着说,“我怕你们信不过我。”
“不是没有规矩,喝血酒,发毒誓!”索朗达吉一个箭步率先跑到帐下,端起了酒杯。待到他们咬了手指发了毒誓喝了血酒回到原先站立的墙角时,牦牛们的前进阵势已经发生了改变。前面小跑的牦牛突然闪了一下就不见了,紧跟在后面的牦牛停滞不前,埋头舔地上的什么东西。这些牦牛后面的牦牛拥挤着,像浪涛似的翻滚,推搡前面止步不前的牦牛。前面被推挤的牦牛忽然改变了前进方向,一窝蜂朝通向色齐大河白晃晃的旱地跑去。于是,牦牛队伍由瀑布般的直流幻化成一个大拐角,趁惯力向河边泄去。就像水落石出一样,牦牛向河边退去后,猫腰弓背的人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碉顶看下去,显得十分滑稽。
“你们的牦牛真灵醒,连我心里想的什么都知道。”大土司笑着说。
大土司的办法起作用了,这个办法是他昨晚后半夜临时想起来的。挖一条壕沟,阻挡牦牛前进的路线;在沿壕沟包括通向河边的旱地上撒盐,给嗜盐如命的牦牛新开辟一条前进路线;大河彼岸的象山布置牦牛的同类,吸引此岸的牦牛渡河。大土司带着次嘎和索朗达吉登临碉顶前,这一切都安排落实妥当了。而且,河边还埋伏了赶牛过河的人。
“怎么回事?”次嘎着急了,用胳膊碰索朗达吉。
“见鬼了,该杀的畜生!”索朗达吉使劲儿抓扯满头鬈发。
“看,过河了。”大土司往次嘎和索朗达吉受伤的心上抹盐。
“没啥好看的,走,到你官寨里去。”索朗达吉脑袋里只有命令式词汇,好像这里的事也是他做主似的。他思前想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跟大土司作对是占不了便宜的。当年说好打东女国,结果参与的土司都无缘无故地被绑送到这里。这次说好攻打大色齐部落,结果牦牛们又无缘无故地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大土司无须自己动手,他有神灵相助,这是没有办法的,谁让他是琼鸟的儿子呢!他们三人又从地道返回官寨。
“借一根哈达。”索朗达吉伸出手。大土司顺手从旁边案几上的一堆哈达里抽出一根。
“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就像木板上钉了钉子。从今以后,我沼泽部落就是你大色齐部落的外围部落了,随时听从你的吩咐。”索朗达吉郑重地勾着头,把哈达献给大土司,正式拴了头。
“我们部落也是,”次嘎自己拿过来一根哈达献上,“过去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拴不拴头不要紧,要紧的是咱们和睦得像亲兄弟一样就好。这次把你俩请过来也实属无奈,只因你俩福星高照,才能避免打仗。我向哥哥保证了的,不伤亡一人一马。”大土司十分高兴,叫人拿酒来,握住次嘎和索朗达吉的手,每人连干了三杯。
“半夜偷袭,五花大绑,那也叫请呀?啊!”索朗达吉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做着夸张的动作。次嘎甩膀扭腰,似乎表示被捆的感觉真不舒服。
“你们还是把牦牛赶回去吧,我们受用不起这么重的礼物。”大土司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这还用你说,它们可是我们部落的衣食父母!”索朗达吉说完,三个人头碰头地哈哈大笑。
索朗达吉和次嘎骑了大土司送的马,向暴露在牦牛身后的人群奔去,高声喊:“太阳部落的人都没有来,我们援什么兵,都赶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