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青怎么也没想到他与大土司签的印章条约成为了状告岳父大人的铁证。
条约是被逼签的,谁让自己不战而败呢。阿果拿着印章也好,总比落在她阿爸手里强,阿果对印章不会感兴趣的,过不了几天就会还给我的,他想。可是他知道对阿果来说,阿爸的话就是圣旨,阿爸叫她还她才还,仁青对岳父什么都不相信,唯独相信他不可能叫阿果还印章的,要不然还签什么条约。就是这个条约把他向阿果要印章的口封住了,该死的条约!阿果暂时捏着印章就捏着吧,好歹是两口子,谁捏着还不都一样,未必阿果捏着印章就成土司啦?仁青宽慰自己。
仁青虽然这么想,但太阳部落几乎所有人都不这么想。
“背地里叫阿果土司,也有人叫康珠玛土司。”新任大管家金巴向仁青密报。
“我怎么不知道?”仁青吃了一惊。仁青当然不知道,阿果也不知道,人们还不敢公开这么叫。但是,仁青也明显感到头人和寨首们对他没有过去那么唯唯诺诺,老百姓远远看见他,也不再脱帽解辫躬腰伸舌头,他正为这事纳闷呢,现在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本来人人都该愤怒的,女人掺和什么呀!嗨,怪了,他们个个都像幸灾乐祸似的。说阿果掌印正合适,她是康珠玛,又有大色齐部落撑腰,太阳部落不再受窝囊气了。什么话呀!”金巴很生气。
金巴生气的另一个原因是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上任大管家。为什么不早一点或晚一点呢,偏偏在仁青事事不顺的时候,他自己也跟着倒霉,一上任就给仁青帮了个倒忙。援兵虽然请到了,可是出援兵的部落土司被大土司活捉,太阳部落丢尽了脸面,他在仁青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不能怪阿果。”仁青此时很冷静,“都是她阿爸搅的局,这个松罗木!”
“这个人爱使阴招,我们这次就吃亏在这上面。”金巴干咳一声,说:“该把那个条约撕了,本来就不平等嘛,凭啥照他弹的墨线下锯?”
“撕了就完啦?”仁青瞪了金巴一眼,“尽说蠢话!”
“要不然,”金巴快速眨巴眼睛,“我有个想法了,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啥子想法?说呀!”仁青翻了个白眼,“还卖关子!”
“把条约递到苟大人手上。它是证据,咱们到总督府告他。苟大人是你的靠山,不用白不用。”金巴说话有些激动。
“哎,好主意!”仁青闷了一会儿,眼珠突然灵动了,“你终于想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主意,刚才你还说撕条约呢。这么一来,它就成了铁证,成了宝贝,你还想撕?”
“嗨嗨,”金巴自嘲地笑了笑,转而诡秘地低声说,“松罗木他没想到吧,自己打了一副手铐戴上了。”
“我也没想到,这么恶心的纸条还能派上用场。”仁青说,“不过,光是条约还不够,你马上把松罗木做的坏事都写出来。”
“他做的坏事那么多,一时半会儿写不完。”金巴耸耸肩。
“捡大的写,凑上个七条八条。”仁青咬着牙说,“官府总有办法收拾他吧。”
“拉索!”金巴垂手弯腰领命。
这次也和过去一样,仁青先去拜见苟大人,寒暄一阵后,仁青说:“有点山货。”苟大人照例向他的管家点个头。
管家碎步走出去,太阳部落的驮队就从马背上卸货。这次搬东西花的时间最长,足足花了好几个时辰。苟大人只是用耳朵听,眼睛是不看的,再说也没空,他在看仁青呈上的状纸。
仁青坐在硬木椅子上,这种椅子虽然好看,却没有坐卡垫舒服。茶几上,盖碗茶冒着淡淡的轻雾。他无心品茶,目不转睛地看苟大人默读状纸。状纸上罗列了松罗木七大罪状,就不知道苟大人感不感兴趣。
这些罪状是仁青和金巴花了两天两夜筛选出来的,又经过精心修改整理,才形成这个样子。侵占太阳部落领地指的是被尼玛收回去的商道歇脚点,尽管松罗木口头上说过,阿果都回太阳部落了,歇脚点自然一同归还了,可是松罗木没有立字据,而他可是最喜欢立字据的人,没有立字据就不能算归还。抢夺沼泽部落上万头牦牛这一条,也没有冤枉岳父大人。大色齐部落的人确实把牛赶到象山上了,至于这些牦牛又被赶回了沼泽部落,那是另一码子事,不能混为一谈。抢夺太阳部落土司印章有铁证,条约在那儿摆着。当初见到它就恶心,现在成了宝贝,你松罗木也有失算的时候。建那么多高碉干啥?仿制洋枪干啥?用洋枪武装三千人的敢死队干啥?还不是想造反,想当土皇帝嘛!耍流氓手段活捉三个土司,他心中还有王法么?今天敢侵扰四邻土司,明天不是要闹到成都府来了么?说不定还想打到北京城里去呢!这七大罪状还不足以动一下苟大人的肝火?
仁青张着嘴,眨巴着眼睛看着苟大人,哪怕非常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欲从中猜测苟大人的态度。他看见苟大人匆匆看了一遍。看得也太快了些吧?正这么想着,苟大人又从头重新细致地看了一遍。这还差不多,他满意地笑了一下。现在才感觉口干舌燥,看到苟大人看最后几行字了,便端起茶碗,用碗盖刮浮在面上的茶叶,正撅起嘴皮想啜一口时,“啪!”苟大人的手掌拍到案几上的巨响让他全身一颤,拈住碗盖小圆底的手抖动起来,碗盖与碗口撞击出清脆的当当声。
“上面说的句句属实?”苟大人大吼。他知道松罗木的势力在膨胀,但是不至于这么严重。他倒是希望上面说的句句属实,可以趁机治一治这个人的脾性。他进山视察时见过松罗木,这个人秉性顽劣,不识时务,张口闭口岳大人,自个儿往火坑里跳,你不想把他往岳钟琪那儿靠都没有办法了。
“不敢有半句假话!”仁青赶紧放下茶碗站起来,弯腰躬背地回话。心里嘀咕着,吼那么大声干啥,那些事又不是我犯的,有本事向松罗木吼去。又补充一句:“还多呢,我怕您费眼神,只捡了几条给您呈上罢了。”
“你们没有爪子没有牙齿?由他想抓就抓想抢就抢!”苟大人的肝火点燃了,小松罗木那副桀骜不驯皱鼻撇嘴的表情,现在想起来都恶心。
“他,霸道得很!”仁青火上浇油。心里想,能咬早就咬了,生吞活剥的心都有,还用得着你教我!
苟大人家的管家走了进来,眼睛放光,脸上强忍住笑,来到仁青旁边,亲自续了茶水。其实就滴了那么几滴开水,碗里的水满满的。仁青这几年经常进出这个房间,管家亲自斟茶续水的待遇还是第一次享受,有些受宠若惊:“俄切!俄切!”向不懂藏语的管家道谢。
“这个人啦,从西藏打仗回来,总督府的门一次都没跨过,心高气傲成啥样儿了!”管家插了一句。
“以前岳大人在的时候,他可是三天两头往成都跑的。”仁青在旺火上又浇了一瓢油。
“三千人的洋枪武装,我四川地盘上哪里还找得到第二家?”苟大人在屋里踱来踱去,时不时习惯性地摸一下手指上的玉石戒指。
“他还在仿制洋枪,仿制的比真洋枪还漂亮。”仁青赶紧又浇一瓢油上去。
“害群之马,害群之马!”苟大人立定,背对着仁青,一字一顿地说。
“是呀。您是知道的,三个部落在他手里,立马组织几千人马造反易如反掌。”仁青再浇一瓢油。
“你回去吧,我上奏朝廷。有什么新情况,尽快向我报告。”苟大人背着手,走进里间屋里去了。
苟大人一向认为太阳部落的山货不错,土司却不怎么样,既不耐看又不中用。现在他看得更明白了,松罗木就是岳钟琪的人,老虎虽然倒了,尾巴还硬着。几个部落打起来才好,可以相互抵消势力,更可以消耗松罗木的力气。他不想答理仁青,好像松罗木硬起来的翅膀是仁青插上去的。还有,次嘎和索朗达吉平时说话像打雷,走路一摇一晃,好像天地间都装不下他们,怎么就被活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