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青土司亲自率领的太阳部落骑兵,浩浩荡荡地从商道上走来。
听说太阳部落派骑兵攻打大色齐部落,商道沿途歇脚点的商人们选派一名代表到太阳部落官寨,向仁青土司信誓旦旦地拍了胸口,征讨队伍的粮草包在他们身上!只要讨伐大色齐部落,不要说出粮草,就是出金捐银也愿意,他们受够了大色齐部落苛捐杂税的苦头。商人代表主动送来人质,担保商道上的安全,人质不是别人,正是商人代表的妻子和儿女,仁青十分感动。有了这样的保证,仁青才放弃夜行山路的谨慎方案,从商道上把队伍开了过来。
商道对岸山上的树林里,埋伏着大色齐部落的人马,看着太阳部落的征讨队伍从商道上走过,只好打瞌睡混时间。他们本来是有任务的,万一太阳部落的人不走大道走山路,就由他们拦截。
四天的马程过了四分之三,行军出奇的顺利,除了商人们的驮队偶尔占道,对行军有所影响外,没有发生其他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晚上投宿歇脚点,商人们更是践行诺言热情款待,马喂得饱饱的,骑兵们随便吃喝,要不是有任务,他们真的不想离开歇脚点。
行军三天之后的那个晚上,队伍借宿的歇脚点的商人比前两天晚上的歇脚点的商人更热情,商人代表就在这里营生。他亲自出面犒劳士兵,动员商人们腾出很多房子,每十人一桌,每一室一桌,摆川西坝子那种九大碗酒席,喝的是成都府最有名的笼子酒。仁青既是土司又是指挥官,待遇自然有所不同,单独安排一桌,由商人代表亲自陪着。白天行军时,午饭只能在马背上解决,从怀里掏出歇脚点提供的烧馍吃,大家知道等着他们的晚餐很丰盛,哪怕饥肠辘辘都不想啃干馍。现在看到桌上的美味珍馐,个个眼睛都亮了,有的捋袖子,有的抓筷子,都盯紧了菜盘子。商人们吃饭有讲究,伺候用饭的人拍了拍手,提请大家稍等片刻,又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说:“明天你们就要打大色齐部落了,我们做买卖的人也有了出一口恶气的时候。本来仁青土司发了话,不能喝酒,可是今天不喝一点酒实在说不过去,就喝一碗,请大家端起酒碗,算是提前给你们庆功了!”话音刚落,便把手里端着的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一碗酒算啥,喝就喝!”有人响应。这碗酒不劝喝都得喝,太香了,鼻子受不了。况且,昨天夜里也摆了酒,土司不准喝,没过成瘾。对这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而言,一碗酒算啥,喝凉水似的,都端起碗把酒干了。可是,把酒灌下肚,放下碗,拿起筷子夹菜时,手指头没劲儿了,筷子也拿不稳。接着脑袋涨大,脖子顶不住,然后一个个像稀泥似的瘫软在地上。每个吃饭的房间大体都这样,反正没有一个不倒在地上的。商人们竖起大拇指,挤眉弄眼地惊叹:“大色齐部落送来的药真厉害,比他们的洋枪还管用!”
树林里打瞌睡的人听见鸣枪的信号都跑来了,把饭桌上的佳肴吃了个精光。
仁青本来不会受皮肉之苦的,他如果喝上一碗酒,就可以昏睡过去,等到醒来时,说不定就被驮拢大色齐部落官寨了。可是他就是滴酒不沾,他要带好这个头,谁也不能喝,不能误了明天的大事。结果只好向他动粗了,身上绑了绳索,重蹈他父亲的覆辙。不同的是他父亲是自愿请人把自己绑起来的,仁青却一点儿也不情愿,是被强制绑起来的。仁青父亲的自绑,把当年参与部落联盟的土司们玩了一把,仁青的被绑,现在才明白是大土司利用商人把他玩了一把。人间世事,就是这样环环轮转,难以揣度。几天前,商人代表的妻室儿女成了担保仁青队伍安全的人质,现在又倒过来,仁青成了担保商人代表妻室儿女安全的人质。
被药酒迷昏的士兵们第二天醒来时仍然头重脚轻,走路时两只脚始终缠在一起。听说土司被俘,都把抬起的屁股又丢回地上,耷拉着脑袋。这些人纯粹是被支兵差来的,平常那么尚武的人这次却没了兴趣,他们不相信阿果会偷土司印章,她自己就是土司的人,偷印章干吗?他们本来就不愿意向大色齐部落发兵,只带着身子来,心却没带上。现在都这样了,顺驴下坡吧,各自摇摇晃晃地爬上马背走散了。
麝香部落援兵走的是林中小道,只有他们才熟悉野鹿和獐子走的路。山高路陡,杂木横陈,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不但骑不上马,而且还得手脚并用。他们没有人担保走大路安全,只能选择别人想不到的路走。如果走大路,骑马一天就可到达约定的地方,现在不行,怎么也得花四天时间,所以他们与太阳部落队伍同时出发。沼泽部落援兵虽然不钻林子,走的是山腰间的牛道,但是他们装扮成牛贩子,赶着许多牦牛还是不轻松。每年过年前,沼泽部落都要赶许多牦牛到各个部落去卖。牦牛最不好赶,一会儿跑到路坎上面,一会儿又跑到路坎下面,赶路进程就慢。
仁青土司发出战书的第二天,次嘎和索朗达吉也联名发了一封信给大土司,说明他们只是参与者,不是发起者。同时也说明他们发的这封信不是战书,只是打个招呼。
信中避开了他们参战的真正目的,只提仁青求援,他们不得不答应,而且理由很充分。信中说,一个人最痛苦的是失去生命,一个土司最糟糕的是丢了官印。土司丢了官印,犹如拔光了翎毛的凤凰,这样的凤凰与家鸡有何区别?没想到抢夺仁青官印的不是太阳河上游的羌人,也不是太阳河下游的汉人,而是唇齿相依的大色齐部落,仁青的岳父大人!惊哉惜哉!没想到我们心目中的神子,从西藏战场上扛回虎旗的英雄,我们亲密的邻居和朋友,也能干出吃窝边草的勾当,这种勾当连缺唇的兔子都不会干的。不怕你笑话,我们同情仁青的同时,不由得不寒而栗。今天仁青的官印被抢,说不定明天就轮到夺我们的官印了。仁青为了夺回官印,亲自扛旗讨伐你们,这在情理之中,要不然就不是嘉绒男子汉了。他向我们求援,我们不得不答应,要不然,今后我们遇到这种事谁愿意帮忙?你痛痛快快地把印抢过来时,没想到会有今天吧?你就只好自作自受了。狼再凶残,抵不过三只猎狗的攻击,趁现在还来得及,想一想怎么投降吧。对不起,我们不可能在战场上见到你了。你头脑轻,喜欢抛头露面赤膊上阵,我们屁股重,不会像羊羔似的蹦蹦跳跳,现在都还坐在草坪上边饮酒边给你写信呢。没办法,这是性格上的差异,不过,我们的带兵官会代表我们向你表达谢意的。当年,我们莫名其妙地成为你的阶下囚时,你把我们当成贵宾来羞辱,事隔这么多年,我们又等来了把你当成贵宾接待的机会。你放心,我们等着你,美酒美女一样不会少。酒喝得差不多了,开始说酒话了,就此打住。总之,哈巴狗从背后咬人的脚跟,我们明人不做暗事,不会坏了嘉绒藏区的传统,发兵前给你送这封信,该打的招呼打到位,免得坏了我们的名声,理不理睬是你的事。
“真喝多了,满纸醉话。”大土司看完后自言自语。虽然字里行间溢出浓浓的酒味,大土司相信上面说的话可都是真的。这两个人都以大丈夫自居,不会开这么大的玩笑。大土司歔欷连叹,人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误会?那年他们成为东女国的阶下囚,从头至尾都是曲登土司一手策划的,结果他们把这个仇记在我松罗木头上了。曲登已经不在人世,这个误会也只能永远地误会下去。他想人世间这样的误会不知有多少,而且,这样的误会又万万不能解释,一解释就会出卖恩人。
其实,没有这封信打招呼,大土司也料到这两个部落这次会跳出来的,所以在头人寨首大会上早就商量好了对策。不过这封信却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次嘎和索朗达吉不会亲自上阵了,这一点确实出乎大土司当初的预料。他们为何不来解恨出气?从信中的语气看,似乎有依仗三个部落的联合,轻视大色齐部落的意思。实际上这种想法说不过去,大色齐部落虽然是一个部落,但是它是两个部落合成的,还有一个琼日部落。再说,小色齐部落的土司是自己的儿子,他也不会袖手旁观。何况还有手里有洋枪的三千名敢死队成员,他们在西藏经历过真枪实弹的战斗,虽然敢死队已经解散,但是不是不可以召集。这些,他们都应该知道。他们也许知道堪布哥哥出面干涉了,不许我动枪动刀,要我无条件把印章送回去,他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但是果真这么想,这是一着险棋,兔子逼慌了也会咬人呢。或许他们多想了一招,万一战败了呢?他们不愿意再一次成为阶下囚。不管他们怎么想,这封信中透露的信息改变了大土司对付次嘎和索朗达吉的战略战术,同时注定了次嘎和索朗达吉将再一次成为大土司的阶下囚。新调整的战略战术,更符合雍忠拉顶寺堪布的意愿。印章没还成,战书送来后,堪布退而求其次,严厉要求他的弟弟,对垒双方都不要有人马伤亡。
几乎就在麝香部落和沼泽部落援兵背着沉重的干粮,走进通向大色齐部落的哈依拉山的同时,大色齐部落拨出的两百人马的敢死队无所顾忌地开进了平坦宽敞的大道。高碉烽火台上冒出的轻烟清楚地传达出这样的信息:这两个部落援兵选择了林间小路,他们没有理由走大道。两百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向麝香部落进发,一路向沼泽部落急行,天黑前分别隐蔽在这两个部落附近的树林中。敢死队其余的人钻进大色齐部落周围的各个高碉里以逸待劳,盼着麝香部落和沼泽部落的援兵早些到来。
麝香部落官寨和沼泽部落官寨的情况差不多都一样,他们把所有的兵力都投放到了前线,后方完全空虚,连平常装模作样的卫兵都不在,所以敢死队夜袭官寨一点儿也不精彩。
夜袭麝香部落官寨的敢死队在树林里待到三更时分,趁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步行潜入官寨所在的山寨,包围了官寨。官寨黑灯瞎火,大门紧闭,只有院子里的狗似乎听出了动静,间歇性地吠叫着。敢死队早有准备,把掺有剧毒的糌粑团扔了进去,没过多久便听不到狗叫了。为了不惊动门卫,他们避开大门,不慌不忙地找来长度合适的木杆,搭在土司卧室窗户外的石墙上,选出猴子一样灵巧的人爬上去,用尖刀不声不响地撬开窗户,七八个人鱼贯而入,像猫似的落到室内,又像猛虎下山似的把土司摁在床上,嘴里塞进帕子,捆绑起来。土司夫人也享受了同等待遇,不同的是她留在室内,固定在床脚上,土司被带出了官寨。从梦中惊醒的门卫,得到和土司夫人同等的待遇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敢死队带着次嘎土司打道回府时,麝香部落官寨仍然一片寂静,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官寨所在的山寨同样沉睡在浩渺的星空下,与以前的任何一个夜晚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呼呼吹着的山风,才似乎感觉到了麝香部落的不幸。
夜袭沼泽部落的情景,大致也就是这个样子,闹狗的糌粑团用上了,木杆也搭了,窗户也钻了。不同的只是土司夫人不在,后来才知道她不赞成派援兵惹火烧身,一气之下回娘家去了。守门人也不在,门却从里面关得死死的。后来才知道土司夫人走后,守门人胆子大起来,翻墙出去与情人鬼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