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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光不在了怎么行走(4)

猫恨恨地说乌力天扬,你就那么傻,你以为你的魅力比山高比海深?你也不想想,人家孩子都一岁多了,加上十月怀胎,两代人的岁月,人家早就把你给忘了。乌力天扬根本不听猫的,酒上了头,哪里拦得住,也不管高东风和罗曲直在那儿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云,撇下猫,抬脚上了车。猫拦不住,后脚也跟着上了车,看乌力天扬沉着脸,不敢再吭声,拿眼睛一下一下地瞟乌力天扬。高东风和罗曲直撵上车,看看乌力天扬,再看看猫,也不敢吭声。

进了基地大门,乌力天扬径直往干部宿舍走去。

猫紧紧跟在乌力天扬身后,要小跑才能跟上,人很紧张,嘴里神经质地嘀咕,她会说,嘿,把你漂亮的小母猫牵走,别让我生气。我就说,我要不走你会怎么样?你会拔光我的毛对吗?好吧,有本事你就试试,你要敢动我一指头,我让你粉身碎骨。高东风和罗曲直用不着跑,可是不敢跟近,远远地掉在后面。

四人一条线到了干部宿舍,隔着好几栋宿舍楼,看见简雨蝉站在门口的水池旁,衣袖挽得老高,在给简雨槐洗头。

乌力天扬先站住,然后是猫。高东风和罗曲直慢慢跟上来。四个人站在那里,看简家姐妹俩。

简雨蝉一副居家女打扮,短发随便顺在脑后,一绺被汗贴在脖颈上,露出高高的额头,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白色棉布圆领衫,一条水洗布牛仔裤,裤腿七分长,露出脚脖子,简单的打扮,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迷人的身材。这样的简雨蝉光彩照人,锐不可当,不是人们熟悉的月亮,或者习惯中的星星,而是宇宙万物的中心。

还有那个孩子——那个在传说中磨人的孩子,扬着两条小胳膊,从水龙头溅起的水雾中摇摇晃晃地穿过。水珠泼洒下来,洒在孩子的小脸上,孩子喜欢极了,咿咿呀呀叫嚷着,摔进水里,被简雨蝉哈哈大笑着捞起来。孩子要下地,继续疯,简雨蝉不松手,孩子就在简雨蝉的怀里踢蹬着腿,水淋淋地大叫。

乌力天扬像是种结实了的白杨,待在那儿。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可能走近她,因为他不是那种可以穿越雨林的虻或者天牛,而是老在蛹和成蛾之间来回徘徊的蝴蝶。而她,是不会对蝴蝶感兴趣的。

十一

猫那天哭了。乌力天扬不知道猫哭什么,她有什么必要那么激动。后来猫告诉乌力天扬,她不是因为乌力天扬回基地看简雨蝉哭,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满二十岁,她想和乌力天扬一起过她的二十岁,生日没过成,她才哭。

乌力天扬在路灯下站下,很认真地想自己的二十岁。军号声像狗一样地追咬他的屁股,班长在拉练的尘埃中骂他昨晚打的洗脚水不烫,二米饭里满是硌牙的沙子,被窝儿里的手抄本。姑娘,如果你是地狱,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永坠之中。没有,他没有二十岁,没有姑娘,没有谁可以让他和她在一起,可那的确是他的二十岁,他就那么过来了。

现在,猫也二十岁了,她的无忧无虑彻底结束了,这太可怕了。乌力天扬觉得,他有责任给猫过一个生日。但是,他给猫过了二十岁,以后呢?三十岁呢?四十岁呢?他拿什么给猫过?他怎么承担猫,承担自己,并且承接住?他活着,经历着活着的每一分钟、每一天,可他什么都没有把握住,没有找到他的开始。他把目光投向永坠之处,比如说,明天,比如说,未来,可是,没有,没有什么明天,明天根本不存在,那都是扯淡。他在欺骗自己,他在欺骗中扯淡。

乌力天扬这么想,他知道他已经荒唐到了头,他要结束掉“这一个”开始,去寻找另一种新的生活。如果你是树上的花……是露水……是阳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结合在一起。乌力天扬这么一想,就温存地伸出胳膊,把猫弯过来,弯进自己胳肢窝下,很爱惜地替她掩了掩衣领。

“好了,结束了。”

“我早就困了。我们回家吧,回家你操我。”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俩,结束了。”

猫钻出乌力天扬的胳膊,借着路灯昏暗的灯光看着他。她渐渐地蹙起眉头,鼻子上皱起了一道小纹路,眼睛在灯光下泛着暗蓝色的幽光,那两点幽光一跳一跳的,这是不是说,她的真身要出现了呢?

乌力天扬做好了准备,他想她会怎么对付他,是扇他的耳光,咬他的手指,掐他脖子上的肉,狠狠踢他的裆,还是亮出她的青铜刀,宰了他?

“乌力天扬,你累死我,你就不能早点儿说出这个话?你还算个男人吗?”猫说,真的一副累极了终于解脱掉的样子,“喂,你没听到我的话呀?我是说,你早干什么去了?结束的话,为什么不早说?你肯定早就这么想了,对不对?”

“不对。”乌力天扬有些缓不回劲儿来,像个无知的小学生,呆呆地看着猫,“我没有早这么想。我是刚刚才这么想。”

他们不再说什么,继续往回走。猫低着头,不断地捋头发,像是想要看清白己的鞋子。猫穿着一双布鞋,赤着脚,她喜欢赤着脚的那种感觉。

等回到警官学校,一进屋,猫就慌了。没等乌力天扬把门关上,她就把他紧紧抱住,不肯松手。

“别让我走,求你,别丢下我!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让我去爱。我没有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害怕。请不要让我走!”

乌力天扬挣开猫,去找啤酒。啤酒里,有虫子?桌子上没有,过道里没有,床下也没有。乌力天扬不知道啤酒都到哪儿去了。你根本就不想待在那儿,可你却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好像你渴了一辈子,你是一只无药可救的酒虫子,你不是撒谎是什么?他去公共厕所接了一大缸子自来水,喝了一半,猫抢过去,把另外一半喝光。他们其实很相像,而且彼此在乎。

“我早就受不了你了。我早就受不了你了。”猫喝过自来水后冷静多了,盘腿坐到床上去,捋了一下头发,“我都二十岁了,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是因为你,因为你是英雄,我想和你在一起。”她有些发愁,像是把一件心爱的玩具弄丢了,“可是,你要我干什么,你要我怎么办?”

“别再回合唱团。别再去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别相信任何英雄。”乌力天扬认真地想,为猫盘算,“你读书吧。你读书。要是不想当孩子头,随便读点儿什么都行,毕业以后找个老实厚道的男人,把自己嫁掉。”

“你就这么狠心?”猫的眼泪流淌下来。

“别这么说。”乌力天扬觉得自己很卑鄙。

“你爱过我吗?”猫擤了一下鼻子问。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乌力天扬想,猫不过是一个被生活遗弃的女孩,还没有懂事就知道孤独是什么,与其说她想要找到快乐,不如说她想要摆脱掉害怕。她这样的生命,在快乐面前从来都是顺从的。可惜,她不是快乐的宠儿,在哪里都找不到快乐。

“相依为命算不算?”

“算。”

“那我爱过。”

“还有一个问题。我可以偶尔来找你吗?比如说,有时候我会不坚强,会害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要你带我去看江边的风筝,然后你就杀掉我。”

“不,已经结束了。”乌力天扬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猫不抱怨?人们不抱怨?人们没有永生的权利;难道连抱怨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我要你明白,已经结束了。”

“那我怎么办?我真的不行。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猫泪流满面,那张动人的小脸蛋儿乱得一塌糊涂。

“过来。”乌力天扬向猫伸出胳膊,牵着她的一只手,把她从床上接下来,抱进怀里,让她在自己的腿窝里坐得舒舒服服,“我刚刚在书上看了两个故事,讲给你听。”

猫抹一把泪水,往乌力天扬怀里靠了靠,仰了脑袋看着他。

乌力天扬讲的第一个故事是五祖法师的故事。

一天夜里,五祖法师和几个弟子返回寺院。走到半路上,突然一阵大风刮来,众人手里的灯笼全熄了。法师问他的弟子,光不在了,你们靠什么走路?有个名叫佛果园悟的弟子回答法师,看脚下。

“第二个故事呢?”猫耸了耸鼻子,那里挂着一颗泪珠,欲坠未坠。

“释迦牟尼八十岁时染上病,在传道途中死去。临终前,弟子阿难问他,我师死后,我依靠什么生活?释迦牟尼说,以自己为明灯而依靠自己,以佛法为明灯而依靠佛法,其他的没有一样可以依靠。”

“乌力天扬,你原来很会讲故事嘛!”猫破涕为笑,鼻尖上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换了个姿势,在乌力天扬怀里跪起来,捧住乌力天扬的脸,很郑重地亲了亲他的脸,然后松开他。

“生日快乐。”乌力天扬真诚地对猫说。他想,她是一个好女孩,她是值得他爱的,否则他不会到处去找啤酒,不会担心啤酒里有虫子,不会因为找不到没有虫子的啤酒就那么伤感。但是,他没有把这话告诉她。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能在黑暗中对一个人说出真话,如果你真的在意这个人,就应该明白,黑暗会毁掉他(她),真话也会毁掉他(她)。

十二

第二天,乌力天扬没有去给学员上枪械课。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背着行囊出了警官学校,跳上一辆长途汽车,离开武汉,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乌力天扬走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向单位请假,他就这么消失得无踪无迹。两年后,警官学校不得不对乌力天扬教员作出处罚,他们把乌力天扬的事情上报给市局政治部,以自动离职为由,将乌力天扬从学校教职工的花名册上勾掉。乌力天扬的档案被转往市人才交流中心,和一大堆失踪人员的档案堆在一起,很快被灰尘覆盖住。

乌力天扬从武汉消失几天后,简雨蝉在染厂职工宿舍里找到了猫。两个女人,一如蛾,一如蝶,盘着腿,促膝儿坐在一张乱七八糟的床上说话。

“他不是一个狠心的男人,不是。每次我说我害怕,他都会抱着我,抱得紧紧的,直到我不再害怕。他那天走的时候把装着钱的信封留在枕头下,他说你去读书吧,一定得读。”猫的泪水止也止不住,这让她失去了做一把青铜刀的资格。她从简雨蝉手中接过手绢,胡乱揩了一把脸,把手绢团在手心里,神经质地揉捏着,“不,他不喜欢和我做爱。他喜欢喝啤酒,还有,发呆。我们只是说话,像兄妹一样,说累了,就闭眼睡觉。我睡床上,他睡床下。他喜欢像婴儿一样蜷缩在床脚,他比我更害怕,他是在害怕黑暗。我心疼他,从床上下去,躺在他身边。他钻进我的怀里,他就像我的孩子,一动也不动,一觉到天亮。”猫用手绢团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破涕为笑,看着面前那个百娇千媚的女人,“知道吗,我真的希望和他做爱。他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男人。可我不会勉强他,不会那样做。我见过他解决自己,就在我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把自己给解决了。你明白我的话吗?他是那样地容易受伤。他是一个孩子,他就是一个孩子。”猫笑着抹掉脸上的泪水,她问了简雨蝉一个问题,“可是,我弄不明白,我已经答应和他分手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英雄,他为什么还要逃避?”

“他不是在逃避你。”简雨蝉想也没有想,回答猫。或者说,回答她自己,“他不是在逃避任何人。而且,他不那么想,他不会认为他是在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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