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孩子,讨厌做父母,”乌力天扬觉得自己不做魔鬼都不行,“你可以那么做。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像他们一样,生一大群孩子下来,再养一大群孩子,然后好好地管教他们,让他们都正常起来。可我不会,我不会生下我的儿子,我出门就去把自己结扎了。”
“天扬,你这样是没有出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我这么说会激怒你,可我还是要说。”葛军机痛心地看着自己的五弟,掏心掏肝地说,“历史不会停下来不走。历史讲的是硬道理,那就是强者更强,弱者更弱。要想做强者,你就不能停在过去,你就得往前走,什么也别想,只管往前走。”
“我现在知道了,”乌力天扬盯着自己的二哥,“爸爸为什么会喜欢你。”
八
乌力天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被一辆黑色的尼桑车拦下。尼桑是红旗飘飘集团公司董事长鲁红军的坐骑。鲁红军到基地来看望他的熟人——那些在他少年时代关照过他这个地方子弟的好人——并且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事情往往是这样,种一畦蒜根根不抽薹,蔫得像绿鸡毛,反倒是蒜种里带了一粒瓜子,满畦结瓜,让蒜畦成了瓜畦。
“喂,排长,”鲁红军让车停下来,摇下车窗,亲热地叫住乌力天扬。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微笑,“我们什么时候冲锋?什么时候吃压缩饼干?”
乌力天扬看鲁红军。他们几年没见,鲁红军焕然一新,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穿一身挺括的西装,头发向后,梳得油光水滑,的确像著名企业家。
“不认识了?你看,我老没到你这儿来报到。我忙啊。我得学做天使。还记得这话吧?你说的,我可没忘记。一想起这个,我老是热泪盈眶。”鲁红军口气里充满了嘲讽。
乌力天扬当然记得。要想当天使,你得先下地狱。这是他说的。他没有告诉鲁红军,这是当年他流落街头时一个老乞丐对他说的。那个老乞丐后来让人给打死了,尸体丢在汉口十七码头,好几天没有人管。老乞丐姓米,做乞丐前是教堂里的神甫,做神甫前是南洋的富商,做富商前是剑桥的学子。他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告诉鲁红军?
“听说你当警察了?这么说我还得让你保护?怎么会这样?怎么你老比我进步?要不咱俩联手,你保护我,我交你租子,你替我看门,见鬼杀鬼,见魔杀魔,怎么样?”鲁红军幸灾乐祸地说。
乌力天扬当然是警察。警察的保姆,妈妈,教父,孵化器,制造商,但他从不收租子,也不替谁看门,尤其替断了腿还继续往前走的英雄看门。红军当兵是人家天扬帮的忙,当兵后又归天扬领导,打仗也是天扬带上去的,你让天扬怎么说?
“怎么,不同意?还是单纯的喜儿?觉得让黄世仁糟蹋了影响不好?要当喜儿别当警察呀,当警察迟早得进奶奶庙,迟早得做白毛女,影响谁?”鲁红军耐心地开导乌力天扬,“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还没弄明白,人民警察就得和魔鬼打交道,你们是这样说的吧?可魔鬼最不怕的就是天使。天使你能干什么?你背一对小翅膀飞来飞去,谁怕你呀?你只能做魔鬼,比魔鬼还魔鬼,这样魔鬼才怕你,你才能战胜他,对不对?所以,没有什么糟蹋不糟蹋的,你迟早得把自己糟蹋掉。”
“你为什么不下车?你肯定觉得你是世界上站得最稳的那个家伙。”乌力天扬冷冷地说。
“是的,我是。”鲁红军一点儿也不生气,心平气和,“我敢肯定,你现在就想杀了我,因为看见我,你的腿就开始发软,你就难过得受不了。你真是白有一双好腿了,糟蹋了。顺便说一句,大多数时候,我不站着,我得节省体力,干更重要的事儿。”
乌力天扬觉得这事儿真他妈的无聊透了,他们像两个伪君子,遭到抛弃的同性恋者。他一点儿也不怀疑,对方也是这么认为的,也在为这个生气。他们还不如猛踢对方的肚子,把对方的下水踢出来,或者干脆,拿榔头直接砸碎对方的脑袋。
蠓是一种奇异的生物,把它们装入试管,放入一百度的火上烘烤,再放入太空低温下冷冻,再置于强辐射下照射,然后让它们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里——那些经过残酷杀伤的蠓很快就能苏醒过来,恢复旺盛的活力,并且繁殖出完全健康的后代。
蠓的故事是乌力天扬做流浪儿的时候大庆油田的一位技术员讲给乌力天扬听的。技术员讲过这个故事后,很激动地向乌力天扬提了一个问题,希望乌力天扬回答,结果乌力天扬没能回答出来,只知道傻乎乎地啃天然气烤焦的馒头。
技术员的问题是:人类连最顽强的地球生命都不是,他们凭什么自以为是?
现在,乌力天扬可以回答技术员这个问题了。不,错了——不是人类错了,是技术员错了——技术员只拿烈焰烘烤、太空低温、高剂量辐射这些科学可以测验的内容来做考验生命力的参数,他忽略了那些科学无法测验的参数,那才是考验生命力更为重要的内容。
九
汪百团又一次惹出了麻烦。他帮一个朋友打架,把对方一个人砍成了残废。公检法迅速介入案子,判了汪百团五年。
汪道坤和胡敏连武汉都没有回,托人从老家带话来,说他们早就不认汪百团这个儿子了,他们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只当没有他这个儿子,生下他这么个儿子是他们一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现在,他们要把这个错误彻底改正掉,就像改正令人烦恼的脑震荡一样。
汪大庆哭哭啼啼找到乌力天扬,说她想不出该给汪百团准备什么东西,监狱里潮气重,他别又带一身疥疮回来。高东风非常兴奋,而且一点儿也不想掩饰他的高兴,他忙着收拾儿子的奶瓶、尿片,还有自己的书本、退稿信,一趟趟往汪家搬。
“我们进城赶考来了,人民会得到一份他们满意的答卷。”高东风叉着腰,站在汪家的院子里,理了一下大背头,环顾四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湖南话气宇轩昂地宣布。
乌力天扬早就料到会出这种事,但事情出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觉得他是眷恋汪百团的,像兄弟一样眷恋,这种感觉和痛恨一样强烈。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汪百团这样迷恋监狱,迷恋残疾,是什么让他不断地把自己搞进监狱里去,并且热衷于把自己的某些器官弄得面目全非。乌力天扬没有给任何人说过,那两年的少年犯生活彻底改变了他,他痛恨那种被当成灰尘和虱子的日子,痛恨被人操屁股的日子,他不会再把自己弄进任何监狱里去。
乌力天扬到处跑,打听汪百团的案子,托人帮忙活动,看能不能把案子翻过来,要翻不过来,起码少判个一年半载。汪百团从看守所里带话出来,让乌力天扬别管他的事儿,说这回混栽了,他认,安安心心去国家指定的疗养院休息两年,出来接着混。
十天的申诉期结束,汪百团果然如他所说,没有提起申诉,满心欢喜地去“国家疗养院”休息去了。
汪百团被送往沙洋农场那天,乌力天扬托劳改局的朋友请沙洋农场来提人的管教干部吃饭,拜托他们关照汪百团,别让汪百团吃太多苦。酒菜要了一大桌,乌力天扬挨着个儿敬酒。酒是一敬三巡,一巡三组,一组三杯,谁不喝乌力天扬就上去抓谁的衣领,不依不饶,这个乌力天扬会,乌力天扬会的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惊天动地。乌力天扬一组组往嘴里倒酒,也没忘了找服务员要两个快餐盒,就桌上菜盘里的肥肉装了两盒,托管教干部带给汪百团,让他吃了再进班房。
酒喝到一半,猫、高东风和罗曲直赶来了。乌力天扬不高兴地说,不就几件衣裳吗?又不过野猪林,就扛不动,走死你们了?高东风没回乌力天扬的话,往桌边一站,举了酒杯,先说了几句酒逢知己千杯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千金散去还复来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话,然后挨个儿点射。
罗曲直把包袱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小声向乌力天扬解释,不是他们走不动,是出来时碰到简明了,说了一会儿话,所以来晚了。罗曲直看了乌力天扬一眼,又吭吭哧哧地小声加了一句,简明了说,简雨蝉回来了。
乌力天扬正往酒杯里倒酒,想把沙洋的朋友往死里灌,灌到不关照汪百团就对不起人的程度上去,听罗曲直这么一说,心里嗡地一沉,人就像抽掉一根筋,往下一坐,杯子里的半杯酒泼在衣领上。
那边高东风敬过一巡,叫罗曲直前赴后继接着上,自己坐下,搛了一条小鱼干在嘴里嚼,接过罗曲直的话告诉乌力天扬,简明了拉着他们抱怨了半天,说简雨蝉一回来,他就得出去找地方住,地方不好找,他已经在礼堂里睡过两晚上了,简雨蝉又不说她在家里待多长时间,要是十天八天还行,无非他出去混个十天八天,要是简雨蝉一个月不走,或者更过分,永远不走了,那他就只能当个晃晃,和野外的蚊子老鼠拜把子了,哪儿来的公平?
乌力天扬看着高东风。他看高东风的样子就像他不认识高东风,不知道高东风在说一些什么,说谁。
“而且,简明了说,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他还得给简雨蝉干活儿,帮着简雨蝉带孩子。”高东风打了个酒嗝儿。
“她有孩子了?”乌力天扬吃了一惊,血往脑门儿上冲,话没拦住。
“孩子的爹是海军,没套住简雨蝉,结了又离了。孩子一岁多,男孩儿,鬼机灵,知道往人碗里吐唾沫,还拿榔头砸人脑袋,磨人得很,简雨蝉被他磨苦了。”高东风喝猛了,又打了一个酒嗝儿,就着酒嗝儿吐出鱼刺,“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是个女孩儿,我就和简雨蝉攀亲家。我最不怕磨,唾沫榔头都不怕。”
猫吃醋,拿脚在下面蹬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没反应。接下来的酒全靠高东风和罗曲直,乌力天扬完全不能喝了,废了,人坐在那儿发呆,然后傻笑,拿一支筷子东戳西捣,哈,哈,哈,哈,谁说话他都打哈哈,像受了风寒的麻鸭。酒喝到不分敌我的程度,一个管教干部东倒西歪,亲热地拍猫的手背,大着舌头说,没关系嘛,晚上用酒洗个脚,叫犯人来给擦个背,就活过来了嘛。
喝完酒,送走管教干部,汪百团的肥肉也送走了,乌力天扬和猫回警官学校,高东风和罗曲直回基地。本来已经到了车站,乌力天扬突然决定和高东风罗曲直一起回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