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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缺才出了门楣,就听得有人争执喧哗。
花园内的空地上,有将士持着阔刃长刀,对准地上一众惊惧的人犯。而聂云铮长弓斜跨,正极力争执着什么,好似浑忘了自己是个新近投诚的败军之将。
“虽然宅子主人是皇室中人,但素来仁善,这丽宛城内穷人,哪一个没受过他拓拔涓老爷的惠。”
“单凭一个姓氏,就要取人性命,这就是你们的是非之道吗,若当真如此,你们这所谓义军,哪里还配个义字!”
还没来得及等慕容缺近前,他身后突然一阵疾风掠过,是苏蔓闻声赶赴,脚步匆忙,看来她与聂云铮非但相识,还前缘不浅。
“涓老爷。”苏蔓拨开众人,地上一个清瘦中年男子抬了头,神色平和,却并不畏惧。
“各位军爷。”他挣扎站起,身长而儒雅,和拓拔烈没有半分相似。
“这是我拓拔家的业债,我也早荣华享尽,死而无怨。”
“只是我的家人,无非都是些妇孺幼小,各位磊磊男儿,怎么就忍心与他们为难。”
“东王有令,拓拔涓阖家受死,非是我等要与你家小为难,是军令难违。”
为首的将士见他泯不畏死,倒也有三分钦佩,将刀高高持起,是要给他个痛快。
“谁敢!”聂云铮闻言一声怒喝,从后背抽出五支雁翎箭,右手搭弓,直指拓拔涓身周众人。
长刀高举,弓已满上,这一别十数年,白衣人心性丝毫没改,初来投军,就与人生死对决。
聂云铮还是聂云铮,孤高率直一如少年。
众人默然,只听得一片激烈的心跳声,然后是夕照里一道乌金闪过,从众人缝隙中穿透,象是狭窄窗格里倾泻的一线流光,在拓拔涓颈切开一道致命伤口,随即剑锋一转,顺势切断聂云铮满上难收的弓弦。
“拓拔涓已死,家眷就算了,免得堕了我军名声。”
直到慕容缺将剑还鞘,冷声发完了话,那拓拔涓颈口才有鲜血喷涌,溅了地上家人一脸一身。
“敢问可是慕容缺慕容将军?”被缚了手脚的人犯沾了血腥,即使行动不便,也就地四散,只余了一个女子在原地,堪堪站起身来,与慕容缺四目对视。
素衣如雪,华发初上,只是那么一瞬,慕容缺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
“果真是吗?”那女子见他不语,意即默认,突然间一阵凄烈的长笑,脸上血渍簌簌滴落,煞是可怖。
“当日你慕容府内作客,只一面之缘,你不记得我,我可对你容貌记忆深刻。”
“我是静王妃,拙夫静王拓拔涓,与公子不熟习,却与慕容老将军是忘年之交,怎么,每次来京,你父都寄居我静王府,这样交好,公子竟毫不知晓吗?”
静王。慕容缺记忆闪回,好似确听父亲提过,是在京城里的荫靠。
“那又如何?”慕容缺恨火点燃,灼灼烧透心胸:“我慕容家落得今日下场,你拓拔家无义在先,难道还要我去念什么旧情。”
“无义?”那女子又笑,这番是悲愤不堪,象是蒙了天大冤屈。
“我府内有件物事,公子可介意一看?”
东西拿来了,是个灰尘满落的长盒,静王妃将它打开,里面一方锦绢,微微泛黄,显是年代久远。
锦绢上字迹累累,黑中透着暗红,竟是一封血书。慕容缺从头瞧过,只是数行,却已神情大变。
“如何?”静王妃凑身上来,瞧着那字,一目一心伤:“当日里夫君几番上奏,为你慕容家求情,屡奏屡驳,到最后,干脆连写三封血书,力保你慕容家周全。”
“这封还没承上,他就在大殿与贵为君王的十二弟起了争执,起因还是为了你慕容家,结果龙颜大怒,静王被贬为庶民,流放丽宛。”
“静王重情,朝内人尽皆知,他对你慕容家,对他至交慕容云天,可说是仁至义尽。”
“你说。”她眼凑近慕容缺脸颊,发丝粘结,凝着挚爱热血:“他为你慕容家尽失一切,来到这丽宛城。”
“等的,就是你这绝情一剑吗?”
慕容缺无言了,锦绢落地,无声轻飘,却重若千斤。
由恨拓拔烈开始,自己连带恨了满朝文武,恨了这个世代,恨了天地。
是恨错了吗?这世间,只在这如此狭窄的拓拔一脉,就原来还有真诚仁善,永不背叛,是不该恨,更不该杀的。
“静王妻妾四房,数我最是年老色衰,无有子肆。”慕容缺木然,那静王妃却也好似失了神,对着地上美色各异的几个女子,做起了长短比较:“可是却最得他心,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吗?”
地上女子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在生死关头突然提及的旧日恩怨。
“因为我是他的结发妻子,是真正能和他生死与共的人。”
说这话时,她对着横卧的夫君展颜一笑,在这笑尖,平凡无奇的容貌突地崩出或者一生都未曾绽放过的灿烂光华,她从容坚定,将袖中笼着的短短匕首刺入了眼前慕容缺的胸膛,然后拔出,回指咽喉,去求她的同生共死。
匕首正中血脉,慕容缺胸口鲜血喷涌,连带他本已脆弱的生命,一起狂奔着离开他身体。
拼着最后模糊的意识,他将剑拔出,乌金挑落静王妃手中匕首,然后随着他一起坠地。
听到几声惊呼,自己身体落入了一个柔软怀抱。
淡淡香气,叫他想起了多年前花神湖内遍开的荷花。
苏蔓为慕容缺点穴止了血,解开他衣衫时,纵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
新伤旧痕,仍滴着血的,不止一个,早结痂愈合的,更是无数。每一个印记,都提示着一桩苦痛。
然后她看到了他肩头的三个字,那永恒的屈辱见证——拓拔烈。
自己手指刚触着那肩头,昏迷的慕容缺在潜意识里也反应激烈,向后一阵瑟缩,要保守这后背不能示人的秘密。
门外有人进来了,聂云铮没能拦住她,一个飒爽的女子,步伐焦急凌乱。
苏蔓的第一个反应是扯过被褥为慕容缺盖上,为他保守了身体上的秘密。
进来的自是桓伊,见到慕容缺床榻前的这一片艳光,她心突的一下微沉,忍不住把自己与苏蔓做了一个比较,答案如此明显,叫她沮丧。
很快就想开了,她在慕容缺床榻边坐定,除了换药时被苏蔓支开,其余时间寸步不离。
她这样想,这就好比打仗,不能因为强弱分明,就弃战而逃。
三天后慕容缺醒来,恰巧苏蔓在为他缠上最后一道绷带,晨光落入他眼睫,当他看清眼前一切时,苏蔓明显感觉他眼中激起一片沉痛绝望。
这连自己也不堪面对的身体,终于还是公诸于众了吗?
苏蔓先是不语,小心将绷带缠好,温柔轻巧,没触动一点伤口。
然后她为他盖上被褥,直视他双眼,照进他灵魂深处去,只有安定,没有探究。
“放心。”她说:“你身上的东西,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看过。”
不回避,也不追问。慕容缺坐起,看着眼前女子,心存感激。
两人之间的关系自此刻起有了微秒的变化,因为一个关于痛苦秘密的默契。
一个默契,为感情撑开了窄窄缝隙,虽不够开出一个春天,但多少年后,终还是见了绿意。
“拓拔涓家人呢?”慕容缺突然想起那方血书,还有在自己剑下丧魂的拓拔涓,千斤之重,随即压上心头。
“我不太清楚。”苏蔓答道,这才惊觉自己这些天如此着意慕容缺生死,浑忘了去探听这一门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