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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夜下追逐,直到出了皇墙,陈朵才身形急止,两指夹住莫问剑尖,一声钝响,剑横空断为两截,慕容缺内息被他掌势所阻,回击了自身筋脉,一口鲜血长喷,落满了陈朵衣摆。
“你已经尽力了,呕心沥血,不枉称男儿。”陈朵自怀中掏了绢帕,为慕容缺擦尽口角血渍。
“我在这宫内一十八年,抛却尊严,根基之深,你万难想象。”
“该做的都已做了,你已然尽力,自今日起,慕容缺,你该为你自己而活。”
言毕将掌抵上慕容缺胸膛,先是助他平定伤势,尔后内息突然一阵汹涌,如狂浪吞没扁舟,瞬时将慕容缺内力废了。
“你武功本由我所授,当日想着是恨拓拔烈入骨,或可助我一臂之力。”
“今日看来,我是错了。恨,不曾抹灭你立场。你知晓太多,废你武功,叫你不再妄想,也是无奈之举。”
“我去了。”陈朵翻身入了红墙,夜下寂静,那话语在慕容缺耳边不停回响。
——“你已然尽力,自今日起,慕容缺,你该为自己而活。”
撇开立场,这陈朵对自己情意,不可谓不深。
可惜,这样的人,却是对手,不是朋友。
慕容缺将身立起,行了一路,没有目标方向,夜色愈深,灯火皆落,这天地何处,才有他的光明向往,他勉力活着的因由。
这一路前去,似失了魂魄,到最后脚步落定,再抬头时,眼前却是自己安放被点了穴的苏蔓的客栈。
苏蔓,慕容缺默念着这个名字,伸手将那扇门推开,内里一道目光炙热,是盼了这门推开良久,明明是万分欢喜,却又止不住泪落。
那泪在脸颊,安安静静,眸子却亮如星光,刺得破一切暗夜阻隔——这样女子,这样情意,慕容缺心内怅惘,有那么一瞬,想伸出手去,抚干她泪,拥她入怀,叫她所有心酸在这刻终结。
可伸得手去,到末了,只是解了她穴,他内力俱失,这一下解穴,已是十分吃力。
苏蔓开口,仍维持那个坐姿:“你说的也许对,不该爱,不能爱,可是已经爱了,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慕容缺盯住她眼,声音苍凉,苍凉到彼此骨髓里去:“你那只是年少执妄,又或者同情怜悯,我根本不配。”
“你当我是闺阁小姐,不闻世事?慕容缺,你那脊背上刺青,我早瞧过,瞧过不止一次,内里因由,我不追问,其实早已明白十分。”
“你不必逼我去窗下偷窥,亲不亲眼得见,答案都是一样。”
“过去只是过去,我不介意,你又何必介意,你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窗外开着晚桂,香气飘摇,似她话语,温热了慕容缺心肺。
如果余生有隙,还能有一二十年时间,能抚平过去,能重新开始,那何妨不?这般女子,似一味新泡的桂花茶,香在外,馥郁在心,若错过了,到哪里还能得觅?
可惜,只是如果,余生余生,余下生命,早所剩无几。
慕容缺叹了口气,苏蔓捕捉到了他眼神内那丝躲闪,忙迭迭退让:“我象做了场梦,已跟了你这些时日,那就且让我继续跟了你,跟到不爱了,死心了,不想跟了,如何?”
慕容缺沉默,本想说些绝情刺耳话语,断了她念想,到了唇边,竟也不忍。
苏蔓迟疑着,将手握上了他指尖,慕容缺却脸色煞白,将五指缓缓抽离。
“容我再考虑些时日,如何?”
他说,离去时脚步蹒跚,不是没有不舍。
不知走了多久,晨光破晓,许是太累了,慕容缺在一个街角坐定,沉沉的,竟入了梦。
醒来时卧在床榻,眼前有人盯了他瞧,样貌陌生,但形态异于常人,只一眼,就瞧出了是谁。
无语自风流,鬓角靴尖,无一处不修饰到极至,右手五指缺失,可不正是舒墨。
“你这易容,只易了张脸,莫说阿那颜,便是呆子也看得出你是谁。”慕容缺撑起身子,不解的望了这看似一点烦忧也无的人。
舒墨展颜,笑自肺腑:“我已在这京城里开了家裁缝铺,每日介和云锦罗缎为伴,妻子贤惠,烧得好菜,隔三岔五骂上我两句,但其实一点没放在心上。”
“这等神仙日子,我都得了,就今日被人识破,今日死了,也算圆满。”
“是吗?”慕容缺暗自神伤,正思量自己为何不得他一分洒脱,却觉得身体里有些异样,内力充沛浑厚,在四肢里奔回游走。
他讶异,正待发问,舒墨已接过话头:“我见你昏睡路边,众人围观,便带了你回来。一把脉,你竟内力俱失。”
“我被她八支金针锁住筋脉,内力不是不在,而是今生都不能施展,否则筋脉尽断。”
“我师从漠上鹰翔小派,派内门规,只得一师一徒,师父临终前,便将功力悉数传入弟子体内,是以我门派虽弱,但内力深厚,非他人能及。”
“我蹉跎了二十年岁月,没纳弟子,这金针虽能锁住我内力施展,但不能阻止我功力逆行,传给他人。我于你有缘,你功力尽失,我便将内力传了给你。”
“鹰翔一派,内力刚强炙热,是要鹰翔在天,不折不坠。”
“我这人贪图享乐,又素来脾性软懦,没什么大志。你既敢杀了金叶使,又能摆脱圣药纠缠,看来也是铮骨男儿,当比我更有资格拥有这百年内息。”
慕容缺听了他话语,神色冷峭,似是丝毫不感恩情:“能收回吗?”
舒墨大惊:“当然不能,你要传于他人,也得习我内功法门,三五年后,才能操控自如。”
“怎么,你不想要?”
慕容缺冷笑:“我命不久长,还要你这内息作甚,还嫌肩上责担不够沉重吗?“
“三五年?彼时我怕早已作古。你这慷慨相赠,还真是明珠入了粪池,有去无回,有负你先人。”
舒墨张口结舌,他却自扬长而去,片刻没了影踪。
时值荒年,朱门内华衣丽裳,歌舞升平,门外却遍地是食不果腹的乞丐,慕容缺行到一处乞丐云集的长街,突然膝下一软,再无力向前。
那就在此地吧,生死由天,他想,干脆寻了个角落盘膝坐下。
日升日落,多少人来了去,衣衫褴褛,挣扎着求生,他却在此坐定,一意求着安静死去。
十数年屡受重创,身体腑脏无一不伤,有牵挂求生的念头时,意念压制着伤势,倒也勉力维持,如今生念尽去,旧伤新创齐发,是真的就要带他离去。
先是痛,习惯了,十数年,无一日不痛,身痛,哪及心痛。
然后是失却光明,某一日张开双眼,突然再瞧不见太阳。也罢,瞧不瞧得见的,不都是夜,早沉沦的无休止的永夜。
最后是力道全失,连坐着的姿态也不能维持,只得横卧在纷攘街头,盼着早一日结束,被风吹去化了风,尘遮没做了尘。
想起很多,那些爱恨,最后想起了别去时苏蔓的泪眼,唇齿相碰,有话语自心底流出。
“对不起。”
黑暗里有人握住了他手,多少次扶他走过生死关口的那个人。
“我不逼你,我多难才寻着你。你身子不好,你只当我是个大夫,帮你调养身子的大夫,好不好?”
怎么拒绝,如何拒绝?这已退让到无处再退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