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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他眉目森冷,剑在颈,隔着层皮囊,那人血脉都似要被这剑上寒意冻结。
“停止。”远处有人呼应,是桓伊的飒爽声音,渐渐有人放下兵刃,望了刀上血痕,城间炼狱,止不住胃里翻腾,开始呕吐。
众人血色的梦魇醒了,城门外有人下了马,剑气袭来,指的是慕容缺持剑的右手,而非要害。
“放下金叶使。”来人呼喝,慕容缺回身,剑本该快他一步,迎面将对手兵刃斩落,却因这声音一个些微的迟疑,叫劫持着的金叶使脱了身,右手翻飞,掌贯内力,正中他胸口。
来的,自是慕容淳,他此生里致命的脉门,甘愿服下的蛊毒。
“尊使手下容情。”逆光盛阳里,慕容淳急呼,一月不见,人越发内敛深沉,见着慕容缺,神色没有丝毫意外和悲喜。
战事终结,慕容缺伤重,聂云铮发了那破空一箭,也终于牵动伤口,人事不醒。
桓伊扑身而来,从那金叶使掌下抢过慕容缺身躯,姿态坚决,是恨不能将身代过,替他受了金叶使后来凌空补来的致命一掌。
慕容淳见状眼里光芒一黯,终是遮不住情绪波澜,本是想着为慕容缺求情,手已探出,去阻金叶使掌势,却在最后当口迟疑,身子僵在半空,凉透了慕容缺心扉。
慕容缺抬头,静默着将桓伊身子推开,与那金叶使隔空对掌,伤重之余,仍隐约沾了上风,内息的浑厚,连他自己也是诧异。
“你是谁,为什么来。”他衣临了掌风,猎猎作响,想着城下血泊,掌下再不容情,逼得来人步步后退。脸色由青转白,渐渐灰败。
“东王。”那人厉喝,身形狼狈,但霸气不改:“你就容你部属这样犯上,你这东王,若是不想当了,趁早禀告圣女,让了位子给宇文垂。”
宇文垂,慕容缺心念闪动,念起这个名字,是素来无有声响的白衣部统领,人生得消瘦,一双鹰眼,笑起时却分外温和,心计城府,武功谋略,哪一样都在慕容淳之上。
怎么,自己一月不在阵营,慕容淳的地位,就已然被他撼动了吗?
他瞧了慕容淳一眼,那满目俱是愤恨的双眼,终于落了掌,容金叶使在原地喘息,然后一步步走来,立在他和慕容淳中央。
“我是谁,教内金叶使,你没长眼,还是和这位所谓东王一般,不是我千业教众。”
“早说过,非我教众,怎么当得起一路统领职责。”
言落横扫了慕容淳上下,透过面具,仍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怨恨和轻蔑,那睚眦必报的决心。
慕容淳一凛,听到了自己地位憾摇的声响,忙躬身赔笑:“此人是我玄衣部统领,养伤一月不在阵营,又不是教众,所以无知犯了上。请尊使放心,我会以军纪论处,给尊使一个满意的交代。”
那金叶使听闻此言,这才语气稍缓,回头唤了随从:“先扶我回去歇息,这一箭,又不知是拜谁所赐,还真是辣手。”
“尊使。”城脚的慕容缺突然想起了什么:“属下无知犯上,这一箭,也是拜属下所赐。”
所有部众收队,苏蔓在营内,伤兵满营,前番药力未曾褪去,倒也没人觉得痛楚,包扎时分外合作,直到日落十分,终于处理完所有伤患,有了空隙,可以询问那金叶使和圣药相关事宜,帐外却分外嘈杂,有人往一个方向聚拢而去,口中呼喝有声,像是满怀欢喜去瞧个热闹。
苏蔓起身,本也想瞧个究竟,却有人伸手拦了她,口气威严,没有相商余地:“苏大夫,金叶使有请。”
她去了那金叶使处所,无巧的,正在人群观瞻的刑台隔壁,那金叶使受伤非轻,肩头已然包扎,却仍止不住血势蔓延,将纱布撩开,是一处触目的箭伤,透体而过,伤了经脉。
她动作轻巧,手下几个起伏,就止了血,接着就瞧见他半褪的衫子一侧,还揣了一个凝脂般的白色玉瓶,和前番自己所见,一般无二的白色玉瓶。
原来所谓圣药,是不止还有一瓶,苏蔓心内一动,将手探了去,收那瓷瓶入怀。
伤者毫无察觉,只回了头询问:“好恨的一箭,行刑,该是开始了吧。”
帐下有人回应,轻言细语:“是,鞭责五十,该当开始了。”
“便宜了他。”他咬牙,犹不解恨:“去,帐外瞧着,别叫他们惺惺作态,鞭下留情。”
苏蔓不了解底细,只低了头处理伤口,帐外的事由,她听不清,她不知道,这刑台上临刑的,正是慕容缺。
黑衣慕容缺,被人架上了刑台,神志有些昏沉,那一掌,到底伤在他屡次受创的胸口。
低垂了的头,不敢望,是期盼对面负手而立的东王眼里,还有一丝不忍和愧意。
有人上了刑台,拿起了鞭,蘸水,台下众人屏息,眼有得色,仿佛在说,你也有今日。
接着,有人来到他身后,手搭上他衣衫领口,他这才想起,褪衫受刑,这军内惯例,却是他万不能承受梦魇。
“不!”他转往慕容淳,声音里,竟含了畏惧,那生死关头,也从未一现的畏惧。
“不除衣衫,请东王留存属下一点尊严。”他恳求,声音颤抖,慕容淳心头一软,几乎已然应承,若不是人群里有人一声冷哼,冰凉似针,骇消了他这点骨血之情。
于是他亲身上台,一把撕开慕容缺衣衫,鞭扬起,他瞧见,众人瞧见,慕容缺背后那密密层层的拓拔烈名讳,还有那幅春宫图,纤毫毕现,图中慕容缺神色和眼前一般无二,是那种绝望的痛,痛得绝望。
人群里,众人啧啧称奇,纷纷聚拢前来,慕容淳被定了身,无论如何也不曾意料这个结局。
慕容缺却冷冷笑了,鞭声里,敲打着他的痴昧沉昏。
最后的尊严,在万千人眼里,被探究着钻研每一个细节,化尘化雨,早遮没了伤心。
活着,多辛苦的路程,为他,从来为他,到头来,亲手撕破那伤痂,叫伤口暴露在尘风里,展览示众,也还是他。
若是债,若是亏欠,也够了吧,身偿还,心偿还,痛苦偿还。
该醒了,这场痴梦。
他冷笑着,天地空了,世间似乎只余了这个表情,冷笑,这是他的命运,慕容淳,再不是他的救赎。
鞭扬起落下,他听到生命呼啸而去的声响,以为自己会维持这个表情到死,对命运无望的嘲弄,直到有人从半空降临,解下了外衫,将他身躯覆上,一把扯落长鞭,泪纷如雨下,沾湿了他兀自带笑的脸颊。
泪落尽了,苏蔓将身立起,自己身量虽高,但抱着慕容缺,到底费力,慕容淳片刻错愕,想伸手,哪怕只扶一把,半清醒半昏沉的慕容缺却干净利落,虽轻,却执意将那手拂落。
错过了,彼此的感情,心有愧疚,想要付出,却已是太迟。
慕容缺勉强立定,将自己衣衫披上,从众人眼光里穿过,迈下了刑台,用最尊贵的姿态,不过三步,却穷尽了力气。
众人噤声,为他这不退避和淡定坚强,嬉笑抑谕声渐止,似乎明白,一个男人当众破碎的尊严,要多大勇气,才能重新将脊背挺直。
路让开了,众人退避,他却已无力继续,执拗的意念,斗不过衰弱的躯体。有人将手递了来,柔软的双手,上面传递了温暖和气力,扶他走过这一程,直到出了人群包围,这才身形坠地。
慕容缺看了这一路相携的苏蔓一眼,感激她帮衬着拾起自尊的碎片,还没来得及多言,桓伊已踏着一路扬尘飞奔而来,她这样刚强的人,竟会没勇气去面对慕容缺刑台受刑,只在帐外远候,见慕容缺前来,只当受刑完毕,至于别的,还半分也不知晓。
两人将慕容缺扶到了桓伊帐下,秋意渐浓,但暑气未消,这帐下,却有一股凉意沁入骨髓,苏蔓明白,这是慕容缺言不出的意冷心伤,她心内母性激发,代他上完药后,见他卧时触着伤口,于是在他榻前就座,将他身子半抱,斜倚在自己肩头。慕容缺嘴角轻扬,仍是一贯倔强弧线,想要挣身脱离,但到底身心俱疲,终没有挣脱,只是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