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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一层雨,已是秋临了,苏蔓依例端了一碗稀粥进门,看到慕容缺正立在窗前,神色清明,凝眉思量着什么。
“那卷轴还在吗?”他问,人一旦清醒,语气就是冰凉无有感情。
苏蔓从怀中掏出那黄绢,虽然自己于政事不通,也隐约觉得这卷轴的重要。
借兵平叛,不等于引狼入室,借时容易,到时候,可凭什么要人家退兵离去。
慕容缺将那卷轴细瞧了,揣在怀中,整肃了一下衣衫,伸手握起床侧长剑,意思就要离去。
他重伤未愈,脚步甚是虚浮,到了门下,竟一个抬脚不起,生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苏蔓闪身扶住他臂膀,望着他倔强神情,止不住幽幽叹了口气:“我知道可能说了无用。”
“但身为大夫,我还是想劝你一句。”
“无论如何,人总得爱惜自己身子。”
“身子?”似乎被这两个字刺痛,慕容缺目中亮起了讥诮:“我的身子,背后的东西,你都见过了,这样卑贱龌龊,还有什么值得爱惜?”
“你!”做大夫的,最瞧不得人自弃,苏蔓气急,正想辩驳,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手支住门楣,侧头问她。
“我还能活多久,一年,有没有。”话里这般无情,冷得苏蔓倒吸一口凉气。
“若你知道爱惜,三两年,当是无碍的。”苏蔓低头,为他这风雨将落的生命,他却一声冷哼,夺门而去,冰冰凉两个字落在微风里,斩钉截铁。
“足够。”
言毕抽身离去,一路打探,才得知东军早已前行,被阻在依天险而建的剑阁关前,将士浴血牺牲无数,却始终无法攻破那凭山而建薄薄壁垒。
慕容缺来到营帐,空地里伤兵无数,或倚或卧,却无一人呻吟呼痛,所有人眼光痴迷,盯着营帐中央的一个身形魁梧男子,似是敬仰,热烈企盼着什么。
那人又是着一件月白色衫子,腰间用几指宽的黑带束着,上用金线,绣着一片慕容缺早在营内见了无数次的细窄叶片。与他见过的所有千业教众不同,这人表情僵硬,显是带了人皮面具,右颊处还用油彩精心描绘,画了一枝绕上耳际的藤蔓。
就是这么一个面目僵硬的人,一路走来,却似神灵降世,众人噤声,那种深处的威严,是架于众人头顶的一把慑心利剑。
他行至营帐正中,将手从拢了的衣袖里抽出,拈着一个细长的纯白瓷瓶,清咳一声,嗓音嘶哑浑厚,是个中年人:“最后一瓶圣药,若这番再攻不下,大家可要辜负了圣女心意了。”
众人显是振奋,仍是有节制的振奋,有人躬身将药瓶领了去,伤兵立刻四散,没有一点杂乱的声响。
慕容缺愕然,这伤兵里,有他经年调教的部属,虽他威严,渐有了军规,但到底是散漫惯了,离了他眼底,总不免嘈杂作乱。
这千业教,竟有这等魔力,能慑去了年青人血性,叫人伏地营拜,从心顺服?
没人给他答案,片刻营帐内号角四起,四部依着衫子颜色,朝不同方向集合而去,大多浴血,但行动轻便迅捷,比没带伤时还精力充沛。人群里有人见了他冷漠似铁的黑衫,仍是畏惧,低首绕行,看似恭谨。
可慕容缺明白,这等恭谨,只是出于畏惧,和对那白衫人不同,非是真心,只是弱势下一种暂时的折服。
他想上前,寻个要紧人问个明白,身后却有人拉了衣衫,正是一路暗随的黄衫苏蔓。
“蚀骨之毒,虽能消除病痛,叫人振奋,却是味蚀骨之毒。”
她将眉蹙了,忧心忡忡,奈何军号四起,慕容缺一个字也没听清,只将袖一拂,闪身向前,入了阵营。
剑阁关终是破了,因着众将士不寻常的骁勇,慕容缺在城下人后站着,众人蜂拥而去,守军弃械,在城道两侧木立,他们的将领已然战死,这番众人弃械,意示臣服,年轻的脸上除了血污,还有满目惶恐和茫然。
“将军。”慕容缺身后有人欢喜呼喝,白衣羽箭,正是聂云铮,胸前血渍染了大半衣衫,看来受创不轻。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上只字片言,城下就有了骚动,将士头仰了天,纷纷聚往城头,那袭浴血白衣,片刻就被淹没入了人流。
城头上,立着那腰缠金叶的男子,此刻俯瞰众生,还真似莲座上高不可攀的神明。他发了声,穿越渐止的嘈杂,内力浑厚,但也并非登峰造极。
“众生,尔这番业障,是为血障,血障血洗,去吧,千业偿尽,便身化羽云,和天地同在。”
言毕左掌轻摇,掌心竟凭空燃起了焰火,血红色的焰火,闪着蛊惑邪恶的光。
军中七成将士信教,闻言立刻持起了长刀,向城内弃械的守将砍去,血从颈间胸口喷涌,那焰火大盛,却渐渐血色褪了去,血障,便真似能被血洗,能回复青明。
都是些血性少年,久攻不下的戾气,一旦沾了血,杀起了性,就连不是教众的将士也眸里燃了血色,刀下毫不容情,浴血成魔。
守将这才回了神,想着拾起兵械,却已是太迟,一个个扑倒在血泊中,同是少年本该清澈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最后的无助和凄惶。
“停止,停止。”聂云铮清明的声音在这血色洪流里,也不过是声微弱的呐喊,哪催得醒这群被血迷蒙了双眼的魂灵。
慕容缺却听到了,这声停止,越来越人倒下,多数的,是守将,少数的,是自己的将士,被反抗的守将劈杀。血漫过了靴尖,一片触目的赤红。
首先有的念头,是为什么,本已该终结的一战,为什么还要无辜配上这么多部属的性命。
然后,有敌方守将在他脚尖倒下,圆睁着双眼,身子瘦削,脸庞还稚气满满,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少年。
那刻,他有了不该有的想法,自以为冷漠冰霜的心里,突然泛起一丝沙场上不该有的怜悯。
他想,北疆,这敌军守将里,会否有年长的将士,如聂云铮一般,曾从过当年的慕容缺,将那白衣少将,奉做神明。
这场错,是拓拔烈的错,这些站在城后的所谓敌军守将,从来被教导着遵循军纪,信仰的,也许只是他们以为神勇的将领,从没机会想过还能选择立场。
那么当日,自己曾如此珍惜的将士的生命,现在不过是身不由己,站在了自己对面,是否就真的十恶不赦,是否就该弃了械,也该受死。
不过是懵懂少年,花开的年纪,被风浪卷及,推上了浪尖。
停止,他听到这声心底的呐喊,同一刻,他听到了急势而去的箭响,尾端白翎一现,去势如电,正中城头那人肩头。
城头人身形一晃,那箭贯了神力,竟透体而去,在他肩头重创,叫他脚下一个闪失,直直跌入人群。
慕容缺拔身而起,将那人自半空接住,莫问剑一个回弧,在他咽喉割下了小小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