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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全军拔营,去了城外备战,跟着据聂云铮说,这宅子就剩了我们四个人了。”
“他们,也许是自由了,也许被掳了随军吧。”
言犹未落,慕容缺已披衫立起,片刻就夺门而去,虽重伤未愈,但步伐急促,用上了轻功,任凭门外的桓伊如何呼喊追逐,也渐失了影踪。
城外营帐林立,将士们难得的安静,做着战前必要的整修。
慕容缺来到主帐,顾不得什么上下礼节,径直揭帘而入。
帐内只慕容淳一人,仔细端详着案上的一幅羊皮地图,见了慕容缺也不过眼光一掠,舍不得从地图上移开。
“拓拔涓家人呢?”慕容缺急扑案前,焦躁,是因为隐约已有了答案。
“男的都杀了,女的赏了将士。”
慕容淳抬头,想起了什么,唇边扬起一个恶毒的笑。
“那个最老的女人,倒是刚烈,人家还未必愿意碰她,她却自行了断了。”
话如一盆覆水,顿时浇凉了慕容缺心肺。
就暴戾独专如拓拔烈,自始至终,也不曾为难过自己家小。
这自己眼中唯一的珍宝,这自己所有希望的承继,竟恶毒阴郁至此,比拓拔烈有过之而无不及吗?
那自己还要宽纵他到何时,宽纵成全,就能许这样心性的他一个坦荡的将来吗?
心念间怒气升腾,终于盖过了愧疚和盲目,慕容缺高高扬起右手,扇了慕容淳一记痛快响亮的耳光。
五个鲜红指印盖上慕容淳脸颊,慕容缺却是心口一痛,并非只因为伤口迸裂。
两人对视着,都是恨,沉默里流动的两种恨,恨不成器的恨和由来已久的恨。
“东王。”帐外有人通报,打破了沉寂:“各位将军来报,问东王可否开始商议军情。”
“进。”慕容淳抚了抚脸颊印痕,努力回复东王尊严,朗声回应。
众人鱼贯而入,依次落座,慕容缺也只好收起心头怒气,依例坐了左手次席。
军情早商榷过数次,这番倒有了大转机,有人承上了眼前城池的详尽地图,可谓胜算大增。
“现下最大障碍,就是守将顾长青,此人镇守沙宛多年,据说深得军心,而且当年大破月氏国主力,善战之名远播,是个绝不能忽视的对手。”
慕容淳右手支案托腮,掩饰脸上红痕,正说至要紧处,帐下却突的掠起一阵急风,桓伊满脸焦躁的撞进帐来。
三日未眠,她脸容已十分憔悴,见了慕容缺,这才长舒了口气,挤走他身旁的男将,落座后侧脸望他,毫不掩藏关切。
慕容淳见状脸色一沉,只是片刻,就倚上座背,换了个松弛姿态,朗声笑起,像是说着一个调剂气氛的无聊笑谈。
“我听说,那顾长青有个说不出口的癖好,断袖之癖。”
“咱慕容将军生得这样俊美,若是肯委屈牺牲下色相,怕是这沙宛城就要不攻自破了吧。”
说时神色调侃,众人当然以为这是个无稽的笑谈,立刻随声附和,相顾大笑不止。
“是啊,是啊,要不李荣你去,那顾长青说不定喜欢你这型的,丑归丑,臭归臭,毛长肉多,倒顶是男子气。”
那李荣开口一个丫巴叉子,正待破口大骂,座上本静默的慕容缺却突的一声异响,按捺不住一口心头热血长喷,落了满襟。
“慕容缺请命,这就去刺杀守将,取了那顾长青性命。”
他起身微微一躬,算是请示了东王,即刻就踉跄离席而去。
余下众人窃窃私语,讨论他一介男儿,为何这样气量狭窄,连区区一句玩笑也受不得。
入夜,月朗星舒,本不是个适合暗刺的天气,慕容缺一路闪挪,终于摸到守将府邸时,已是心力俱疲,单凭信念支撑了。
府不大,主人是个武将,所以院落布置简单开阔,只一眼,就瞧见了唯一还亮着灯盏的书房。
灯下人正疾书着什么,手边长剑横置,反应也极是灵敏,慕容缺刚将门闩挑落,他就已然发觉,剑光森寒出鞘,映着他颌下缭乱青须。
但慕容缺剑在暗夜里刺来,黑墨墨没有一点光亮,即便已然发觉,也叫人只觉得一股凄婉却大气的剑势转瞬迫睫,快似心伤,根本无处退让。
剑到了咽喉,顾长青这才举剑去挡,急发之势应对莫问剑,本该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
暗刺,要的本就是在他人发觉前的一击即成,慕容缺差一点就成功了,若不是他高估了自己的体能。
身伤心伤,这凝力一剑,到底底气虚弱,被长剑一格,竟堪堪偏了半寸。
半寸,却生死擦肩,夺命一剑,最终只在他左颈侧划了一道长长血痕。
顾长青得隙,正欲发声呼救,却被慕容缺凌空的左手掐住咽喉,顶上了案后空墙。
烛晕黯淡,但两人这样照面,还是将彼此看了个清清楚楚。
正像当日里宫灯彻夜映照,数十人围观,那两位大臣对慕容缺施行的屈辱,被众人见证,痛穿越时光,至今仍清清楚楚。
月氏国,断袖之癖,慕容缺冷笑,自己早该联想察觉,这顾长青,就是当日凌辱他的君王座上客。
世界如此狭小,安排他这样屡逢故人,安排他这样频繁与过去照面。
安排他于今日亲手结束一段恩怨。
他手上发力,本准备就此扼断眼前人性命,身体里却突然一股气息流窜,击向他四肢百骸,叫他力道尽失,身子如遭雷击,几乎不能站立。
这才体察到前日里苏府那蒙面妇人话里深意,郁气伤身,自己凭郁气催动内息,近日又前尘新恨纷至沓来,终于超过了心身承受极限,在这要紧关头,竟内息脱控,走火入魔。
此情此景,退无可退,慕容缺只得勉强撑着一口气息,将剑指向对方前胸,比着其实毫无杀伤力的虚势。
最后的归宿,竟是这小小的守将府吗?还是求死不得,再一次噩梦的重演?
慕容缺以为那顾长青定会呼唤,谁知他此刻却象是失了魂,目光痴定,渐渐神色黯淡,象是准备接受宿命。
“不喊吗?”慕容缺冷喝,将剑送入他躯体,所有气力用上,却也只能伤了皮毛。
“喊或不喊,不都要死吗?”顾长青瞧他,满目竟是愧疚。
“是我欠你,当日厅前公子献技退敌,何等才情。”
“而我犯下的罪孽,十几年后才来血偿,可算是老天已待我不薄了。”
“忏悔?”慕容缺冷笑,脸色煞白如纸:“不需要,你和那拓拔烈欠我的,我自会取回。”
“我还会叫他明白,象他这种天性暴戾,不懂得仁爱的人,根本不配拥有这天地。”
“噢?”顾长青闻言,却似又有了求生之意,眼盯着案上未完的文书,眉间一片忧色。
“这么说,你投了叛军吗?”
“哪一支,眼下信千业教的那一支吗?”
“哪一支,又与你这将死之人什么相干?”慕容缺手足凉透,再不能支撑,只得靠上原本顾长青坐着的红木椅,呼吸急促,勉强维持虚弱的站姿。
但顾长青却似丝毫没有察觉,身子前倾,神色甚是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