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号哨位]
如果他再动一动,我就开枪,廖成先开始下决心。如果他敢动一动,哪怕往我们的洞口再爬一公分,我就不客气,坚决把他击毙。廖成先估计,他和那个敌兵相距只有四米多一点,肯定不到五米。我和他,枪口对着枪口。可能不是人。不,不是人还能是石头?石头是不会动的,他在动。好啊,总不见得你比我更熟悉情况,我在这里待了一星期了。我替老大哥们守了三天三夜洞口,夜夜都有敌人骚扰。我们这个哨位只有两个兵。我们不能抱任何的侥幸。没错,老兄,要是你敢再动一动,我就打死你……
廖成先不相信自己没有对方的韧劲。我在洞内,你在洞外,雨只会下在你身上,下不到我身上。你还不能不佩服,这个敌兵真有一点儿石头的耐心。夜是那么黑,有效视距不足三米。廖成先的眼里堆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长时间的瞪视里,影子在变幻,忽然隐没,忽然冒现;忽然离开,忽然接近……各种各样的影子交替出现,像从黑暗的幕后推到前台来供人观赏的旧世纪的残骸,但一切都不让人看分明,中间隔着一道或多道帷幕。还有这雨夜的潮湿、滞重、沉闷。呆头呆脑的浓雾,不时涌进洞口来,好像浸湿的烂棉絮那样塞在洞口。每当浓雾堵塞洞口,他就特别提防,那家伙可能一跃而起,扑到洞口,把冲锋枪的枪口抵住他的额头:“不许动!乖一点,乖乖儿的,从洞里爬出来……”他成了俘虏,举着双手,低着脑壳。随后,他的生活成了一盆澥掉的糨糊……他觉得,他又一次成了新兵。入伍后第一次在夜里站岗,他就有过类似的感觉。
深夜的雨雾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仍然瞪视着。他想,任你跃进的动作再快,总没有我扣扳机的速度快。我要打出去的子弹,不是一发两发,而是整整一个弹夹。你不要弄错,这是三十发,三十发子弹,这能把你的胸膛打得像马蜂窝一样!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当雾散开时,他就看见对方还趴在老地方。他断定,敌兵不可能不弄出一点儿声音。我可以凭声音把他击中!他想。我的枪法没有关存道那么好,可我也在全团射击比赛中得过一等奖。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响着。雨点好似自行车轴承里的小钢珠,油滑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浓雾,兴趣盎然地厾击着洞前阵地上的罐头盒和玻璃瓶。在许许多多的夜籁中,雨珠点击罐头盒和玻璃瓶的声音最为清脆,最为扣人心弦。叮!笃!啪!嗒……他发觉,右手食指又酸又麻。食指扣着扳机,扣了几个小时了。这根食指好像不是他的了。它是夜的食指,战神的食指,喜怒无常的魔鬼的食指,随时都有可能违背他的意愿。这根食指,随时有可能从他的身上独立出去,成为有它自我意志的行为主体。这食指早已忍无可忍。擅自把枪击发的可能性,每分每秒都存在。浓雾再次封住洞口时,廖成先更清楚地看到那敌兵的现时状态:趴在雨水里,下巴搁在手背上,双肘弯曲,手里握着一支枪,从胸下伸出来的轻型冲锋枪,枪口指着我们的洞口;他那屁股好像圆形的石头,成为全身突出最高的部位--如果我开枪,最先击中的应当是这个屁股--我的食指,怎么这样麻木、这样酸痛、这样僵硬?食指,我现在告诉你,你如果想闹独立,我绝对不允许!……
有只小老鼠爬到他扣着扳机的右手上。准确地说,爬到了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的部位。这里有一个穴位,叫作“合谷”,很敏感。小老鼠蹲踞在“合谷”上,想在这里睡大觉了。廖成先倒也开通,小老鼠,你想在这里睡那就睡吧。没想到,它伸出柔软的舌头舔他的食指上侧。很痒,痒到最痒处,他的食指差一点扣响扳机。小老鼠,可爱的,你出生已经满月了吗?要是已经弥月,你爹妈应当给你操办“剃头酒”,也就是满月酒。你爸爸妈妈会给我发请柬吗?只要接到请柬,我一定如约赴宴,给你爸爸妈妈捧场!瞧你,身体不足一寸长,体毛还是的。他向它吹一口气。你知道什么,小老鼠?我正准备打仗,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像你这样,不是成心捣乱吗?下去,听到没有?小老鼠昂起头,问他:“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清你的话?”食指从扳机上松开了。小老鼠,我的好朋友,你想干什么?小老鼠再次抬头望他。你是个胆小鬼,小老鼠好像这么说,我不跟你玩了!他的左手食指伸到小老鼠面前,做出一个弹击的姿势。你以为我想同你玩吗?小老鼠从他的手上跳下,向洞口蹿去,忽而不见了。继而,在夜雾外,几个罐头盒碰响,那声音惊心动魄。
浓雾再次退出洞去,由下向上撕开。如果你比较敏感,会听到一种裂帛般的声音。敌兵的头露了出来。廖成先突然发现敌兵向前移动了约半米。就在这时,在他阵地的右翼响起一阵仓促的枪声,紧接着在左翼的洼地里也响起一阵连续的蓄谋已久的枪声,两翼相继打响。枪声撞在四围的山岭和草木上,更直接地撞在罩山填壑的雨雾上,互相和鸣,互相烘托,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感觉,觉得有两支军队在不事声张的情况下展开了一场遭遇战。廖成先猛地发现,他眼前的这个敌人正收缩右腿处在跃起的准备动作里,而这敌兵的后面,还有两个黑影在爬动,形成一个前三角的小组战斗队形!这时,正是在这时,他的枪响了。他的食指在他做出明确的决定前擅自行动,扣响了扳机,而且压住扳机不松开。等到把食指松开,他发觉,枪上的整匣子弹,总共三十发,已经打光了。枪的后座力很大,撞疼了他的肩胛骨。嘿,他意识到,他的枪托原来没有正确地抵在肩窝处。他完全清醒过来了,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于是他立即取下空弹夹,迅速装上新弹夹。耳边,枪声响成一片,如同拂晓前的鸡鸣,互相应和。远远近近,敌我双方的兵,都在向各自认定的敌人发射子弹。敌我阵地上升起的曳光弹,从这边划到那边,从那边划到这边,有时是绿绿的一道,有时是红红的一道。游戏的成分也不能排除。趁机打几发子弹,驱除一夜的困倦和紧张……随后,似乎闹到双方都感到兴味索然的时候,枪声稀落下来,断断续续地响着,这里一枪,那里一枪,东边一枪,西边一枪,山谷下一枪,山梁上一枪……如此这般打击着夜雨中的虚空,一直持续到朝光熹微。
随着踧踖的晓光一层一层地将洞口的景物晕染出来,廖成先的自尊和自信也被一层一层地剥离出来:他的枪法太准了!那块像屁股一样隆起的石头上,留下了三个确凿的过分惕厉的弹痕--还有二十七发子弹的下落,也逐步在他心中得到肯定,它们击中了夜雾的原子或分子,甚至击中了最为活跃的自由电子,在最糟的情况下,也能击中,叫什么来着?呵,宇宙中的暗物质。在那块已被他“击毙”的石头前面,有一坨人头似的烂泥,旁边弯着一截如同人的弯臂形状的枯枝。真有你的,廖成先,人说草木皆兵,你是泥石皆敌啊!不要这么紧张嘛,老兵廖成先,我们刚刚到了这地方,洞穴保卫战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嘀咕着,自我嘲弄着,把枪放在洞口地上,右手搓着脸颊,回头朝洞内望去。邹旺泉当然睡在地铺上,一张脸侧向洞口,一只眼紧闭,一只眼半张,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起,一只手搭在胸上,一只手摸着冲锋枪……邹旺泉睡得那个香啊,令人嫉恨至极,谁把匕首放在他的喉部,他也不会察觉的。邹旺泉经常吹嘘,他有“睡神”庇佑。任何情况下,只要部队允许睡觉,他都能在三至五分钟之内入眠。望着邹旺泉的酣睡相,廖成先的眼睛又酸又疼、也歆也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