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哨位]
缪云棠是听到了半个喊声的。只有半个,另半个,可以说没有喊出来,也可以说被暴风雨淹没了。挡着左半边洞口的波纹钢猛地掀开,好像被人踹了一脚。狂风挟着雨点泼进洞来。缪云棠掉转枪口,朝发狂的洞口射出去半梭子弹。这时离天亮最多也就二十分钟,可是天很黑,仿佛正在半夜。暴风雨在山谷里狂野地鼓荡着、喧嚣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总像有人闪进洞口来。
好一会儿过去,不见其他动静。缪云棠贴着编织袋向那里移动。当他把波纹钢掩好时,他又听到喊声。这次比较清晰。
“缪云棠!缪云棠……”
是尤清园。缪云棠想迅速钻进去,可他止不住一阵战抖,膝盖软颤颤的。那喊声的绝望,还有刚才的风雨,把他一下子淋湿了。那雨点犹如冰雹,打在身上真有点吃不消。刚开步走,他就跌了一跤。枪好歹没有走火。这是缪云棠第一次在后半夜值班(那几个兵老兵都挺照顾他)。卫安感冒了。尤清园和童世杰进去睡觉还不到一个小时。
钻进洞里去,暴风雨就不大听得到了。拐过弯,里面安安静静的。可是脚底下都是泥水,再是尤清园,在那里独自哼哼。
“尤老兵,你叫唤什么呀?”
“快来啊,你。”尤清园的声音很吃力。
洞里看不见任何东西。缪云棠摸到了他的坑铺边。“怎么不点蜡烛?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的两只脚被压住了。”
缪云棠摸到了尤清园的头。今天尤清园的头在坑铺洞的另一端。要不然,压住的就不是他的脚。“垮掉了,这烂泥洞。我早想到会有这一天。我的脚还在波纹钢下,抽不出来。”他喋喋不休地一边乱骂一边说明他的处境。在这骂声中,缪云棠的心反倒平静下来。有一个人在你旁边,你的胆子就会大一点儿。他摸到尤清园的弹药箱,只摸到铺在箱子上的一层纸,一本杂志。“蜡烛让我碰到地上了。快去拿你的电筒。你以为我在这里好受吗?”
“是!”缪云棠又摸一次他的脸,朝自己的坑铺洞摸索。摸到光滑的洞口边,就要往记忆里的空间中钻,一脚踩下去,没踩到下面一级泥阶,却踩在泥块上。往前一摸,摸到带水的泥块。“妈呀!”缪云棠说,“我的坑铺洞全垮了,尤老兵!”
“啊?!你快看看他们两个。”尤清园说,“我刚才叫了他们两声,没把他们叫醒,没听到回音。是不是都压死了?”
“你少放屁。”缪云棠说。他转身朝前摸。地下淌着没脚趾的泥水,很凉。一块烂泥绊住他的脚,因为走得慢,脚趾没有踢痛。跨过去,踏着一堆松软的小泥团。再也不能向前了。他的双手顺着记忆中的拱形曲线摸,全是水湿的泥块,还有石头。“塌了!全塌了!”缪云棠叫,“他们两个埋在底下了!”
尤老兵没有立即回答。“我想到了。”尤清园说,“你先来救我。”
缪云棠又摸到他的坑铺洞。“看都看不到,怎么救你?”
“不会往地上摸一下?你快一点儿,我这个洞也要塌了。我的脚。哎呀,我的脚。压在脚上的分量在加重喃。”
缪云棠摸到了一支蜡烛和他的打火机。天无绝人之路吗?火光里,尤清园龇牙咧嘴。“可能他俩死了。”尤清园说,“你的命大,小缪,早不值班,晚不值班,偏让你今天后半夜值班。妈呀,我都相信迷信了。”塑料布撕开一条长缝,绷在他的肚腹上。缪云棠把塑料布撕掉,看到波纹钢上方有一个大空洞,上面的泥块滴着水,有很多裂缝。
“还不闭上你的臭嘴!”缪云棠说,“上面随时可能垮下来。现在我怎么救你?”
“看你这么沉着,我倒高兴起来了。你变得像个老兵了。”尤清园勉强支起一点上身,朝那波纹钢上方的空洞里望望,“还能撑一会儿。这样,你把那大泥块掏出几块,再把波纹钢往上抬。只要能把波纹钢往上抬一寸,我的脚就能抽出来了。”
“你觉得骨头压碎了没有?”
“好像还没有。哎呀你快点啊。还有他们两个呢……”
但尤清园自己啰啰唆唆地说个没完,好像不抢时间多说两句,就没有他说话的机会了。等他的脚抽出来,他立即拿住蜡烛,钻出坑铺洞。
烛光下,看见整个坑洞过道堵满了塌坍的泥石。两个兵面面相觑,两双眼睛互相询问着。他们相视的时间很短,就听到坑洞里发出波纹钢互相摩擦的刺耳声响。回头看,尤清园的坑铺洞那里塌下大半边。
“快跑!”尤清园推了缪云棠一把。
逃过坑道拐弯处,背后塌坍声停止了。尤清园转过身去,小心地弯下头,擎着蜡烛,向里窥望。“全坍了,妈唷。”他说,扭脸朝缪云棠望一眼,又往残存的地坑铺洞里瞅。“她的信都压在里面了。刚才要抢信的话,还是有时间的。”
“还要那些信干什么呀?”
尤清园从破洞里倒出脑袋和蜡烛。现在他又望着缪云棠了,好像不相信他听到了缪云棠的话。这探究的、询问的目光,深深地扎入缪云棠的心底,迫使缪云棠惭愧地低下了头。在缪云棠抬起脸来时,他还望着缪云棠,眨着眼,但这时已不关缪云棠的那句话。他的眼神显得遥远,好像看到的不是缪云棠。“拿住。”他把蜡烛给缪云棠。“你在这里观察,我去找电话。凭我们两个兵,救不了他们,反而让我们自己丧命。”他从缪云棠让出的半边过道挤出去。“你小心啊。情况不妙,立即退出。刚把我救出来,不想看到再把你压进去了……”
和泥石流差不了多少。在缪云棠面前的过道里,水夹着泥团不断掉下来。
缪云棠这时才真正感到畏惧。他叫“卫安!”叫“童世杰!”他知道不会听到他们的回答,可他还是叫。每叫一声,在他心里都引起回响,一声强似一声。他不停地叫,有时重一点,有时轻一点。他发觉,他想听到的,其实是他灵魂的回音。他仿佛在墓道里呼唤一个灵魂,那灵魂和缪云棠长得相像,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被埋在这里了,而他也许能够把灵魂唤出来,领回地上的人间。烛光投在流动的泥水上,有着阴森森的虚无恐怖的反光。大山被长时间的雨水泡胀了,终于支持不住而在内部崩塌了。没有钢筋混凝土,没有防渗漏措施,单凭一些拱形的波纹钢,完全支撑不住大山的重压。大山是会崩塌的,早晚会这样的。倘若问它为什么能够支持到今天,或许是因为一些勇敢老实的灵魂在这里自我挣扎,为着自身的苟延和保卫国家的信念起了支撑作用。然而大山到底疲劳了。他焦急地向洞口望,一片漆黑,在已将曈昽的时候没有晓光的垂临。这是个黑暗的清晨。疯狂的暴风雨吹着这个世界向无底的宇宙深处滚去,世界的表面似乎经不起这强烈的、巨大的、没有胜算希望的摩擦而发出了破裂声,就像一个鸡蛋在没有终点的斜面上一边滚动一边破碎。也许他们能在这个世界滚烂之前跳出这个世界,也许!可是妈……他真想……死。他太小了。他受不了。
又是一大团泥块带水溃下。他的坑铺洞,尤清园的坑铺洞,总之他们休息、睡觉和活动的那些地方一霎间全部堙没。那坑道里或多或少有缪云棠的一点私物,一如尤清园的信。还有,他冒着违反军纪的惩罚夹带在背包里而带上阵地的使他在行军路上大出洋相的那些数学物理化学教课书以及笔记本,都被那比部队首长权力更大的山神没收了。如果缪云棠还将活下去--不论处境如何--这些私物对他还是有意义的。
最先由尤清园带来的竟是米开广和蓝文定,穿着短裤,抡着小铁锹。他们说,3号哨位也垮了,情况不明。蓝文定双手抱住缪云棠,把那雨湿的胸脯贴在他的肋骨上,弄得他很不自在。“我以为你们这个哨位有兵死了,一定是你先死!小弟,你还能活一段时间……”他那坚硬的胡楂儿刺在缪云棠的肩上。他告诉缪云棠,他们差不多是爬来的,身体抬高一点就能被狂风卷走。
“快来挖!”米开广说,“只要不死,有你说话的时间!”
他们挖开卫安的坑铺时,连长也赶到了。这时,暴风雨已经减弱,天光正在放亮。连长也像个泥人,只有眼睛是干净的。“好好,你们好。”他对着缪云棠和尤清园喘气。他接下手电筒,背贴着洞壁,照着不断流落泥块和水流的洞窟。那里依然黑沉沉的,有的裂纹一指多宽,如同行将崩塌的天空。
好歹他们的洞口向里一米多的山坡和洞口外的掩蔽部没有塌(过后他知道,这次牺牲的不止童世杰一个,3号哨位的两个兵也没逃过)。他们把童世杰放在掩蔽部里,短时间里只往他的头部盖了一只刚才盛过泥土的编织袋。他的模样很难看,全身被压扁了……还是卫安命大。也许他的铺位离洞口最近。泥土也把他的全身覆盖了,但那几块泥土之间有空隙,没把他憋死。周维治医生做了人工呼吸后,卫安活了。一醒过来,他硬要他们扶着他坐起来,坐在地上,背靠编织袋。一时间还不会说话,像木头人似的,眼睛发直,老是望着不堪目睹的童世杰。他们都不敢朝童世杰那里望。在场的兵,除了医生,都成了刚用烂泥塑好的人物模型,还没有晾干。
他们累垮了,随便坐着,互相也不望一眼。掩蔽部空间不算大,成了一个烂泥窝,他们都挤坐在烂泥里。
缪云棠这时的感觉是他死了。他不可能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那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借用他的肉体存在的另一个兵。他这时试图想念他的爸爸妈妈和奶奶,可他想不起来,他们在他的脑子里太模糊,好像不曾存在过。他的生活就此分成两半,那一半死去了,剩下的一半,就是坐在烂泥里的感觉,这感觉也模糊得很,好像那根本不是他。模糊的,好像他的感觉还在,因为蓝文定紧挨着他的身子。只因这一接触,他才不敢全然否定另一个他可能还存在。他的这一感觉,一直延续到军工和从其他哨位抽调的哨员们到来……
急没用,愁没用,发牢骚说怪话更没用。他们三个活着的,必须重建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