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班]
“钉板了!”霍士尧说。
后面的人跟着他说:“钉板了!”“钉板了!”……
他是凭脚底的感觉知道已经踏上钉板路。在夐远的时日里,雨珠把这些石灰岩表面雕琢得像缀满了铁钉的石板。天墨黑,只听见周围雨打草木的哗哗声。他的手死死地抓着担架的一根木杆,套着担架带子的左肩又酸又麻,似能听到肩胛骨发出的摩擦声。他的左肩是最没劲的,可在这种时候,你不能挑选是让左肩吃苦还是让右肩吃苦。磨薄了的胶鞋底踩在尖尖的石尖石棱上。但是,也有好处,走在这钉板路上,不用担心踩到地雷。
忽然他的额头碰到什么硬东西上。要是不戴钢盔,头都碰掉了,话还是脱口而出:“钻洞了!”
“钻洞了!”
“钻洞了!”
与此同时,脑子一阵眩晕,眼前闪过无数飞萤,霍士尧软绵绵地跪在地上了。
“霍士尧!怎么了?”左边的傅聪说。
“没啥。”霍士尧说。担架因他跪下而倾侧,担架上的人滚到他这边来。他心头怦怦跳。突然,又觉得担架轻了,不须他用劲。是他后面的人端住了担架。他听到“嗨”的一声,同时担架上任宠的脚碰到霍士尧的手臂。
霍士尧抬右肘部推了推遮住眼睛的钢盔。妈唷,撑着的波纹钢出现在眼前,他却没有看到。这一小段军工路,大约七八十米长,暴露在敌军的望远镜、直瞄火炮和狙击步枪下,于是用角钢和波纹钢搭了一个“隧道”。洞的高度不能让人直立行走,上面覆盖着草皮。他知道那上面的草都长一两尺高了。这雨夜实在太黑了,沉重的担架又压得他们脚软如筱条,头懵似糨糊。他们都屈着膝,手抬担架,往洞里钻,速度极慢。进洞愈深,愈觉得他们犨犨的喘息声正在压制雨声。霍士尧和傅聪在最前面,要负责在黑暗中把握前进方向。不是霍士尧撞到右边的钢骨架,就会是傅聪撞着左边的钢骨架。傅聪的脚尖可能被什么绊住,也跪倒了。担架两边的人一下子都被拖倒,下意识里都把手臂往上拉。他们干脆都跪着,笨拙地、缓慢地膝行向前,拖着担架向前移动,好像拖着一度搁浅的破船,拖着他们本人僵硬的肉体,拖着在雨水中泡胀的感觉。真不能相信,受伤的任宠会这么重,把他们八个小伙子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休息!休息一下!”跟在最后面的医生说,“人工隧道里是安全的,不淋雨……”
在医生的指点下,他们慢慢地轻轻地放下担架。医生打亮了手电筒。这是支小型手电筒。电光从他手里射出来,照着的范围很小。在这微弱的亮光里,他们互相望望,张着嘴巴呼吸。他们几乎都坐在自己的脚骭上。洞内宽度有限,放下担架后,没有多少活动的空间。他们尽可能往两边挤,以免碰着担架上的伤员。他们都弯着脊背,先后取下钢盔,放在胸前。他们也都没有穿雨衣。这是他们的经验,抬担架最好别穿雨衣。一旦哪人跌倒,被雨衣的下摆绊住,那会带动所有人跌倒。往山下滚倒还好。若是滚到路边,那一定会压响成片的地雷和爆炸性障碍物,大家将一起见阎王。
但有一块雨布盖在任宠身上。雨布的凹陷里积着水。这时周医生翻起雨布的那一端。任宠的脸露了出来,他睁开眼睛,在手电筒光的半个圆圈里朝他们微微一笑。他们也朝他微笑,他们都气喘吁吁地大张着鳄鱼嘴向他微笑,虽然明知他不能看到这么多的笑。只要他活着,还能笑,他们累乏了也甘心。再不要像上次抬倪欢欢那样,抬到半路上,发现他牺牲了。当然,倪欢欢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抬到半路死去的,在他们肩上,已经两个了。
“忍着点啊,小任。”周医生说,“要是疼得受不了,再给你打一支止痛针。”
“不要。”任宠说。黏在嘴边的血块在他张嘴时绷裂,一丝血从他嘴角滑出来。
周医生打开药包,先拿出来的却是一包烟,一只打火机。“来来,你们抽烟。”他说。在这阵地上,坚持不抽烟的只有配属他们连的这位周医生。
“不抽了。”班长窦天柱说,“还是赶快把小任抬下去。”
“抽吧。我已通知团卫生队派车到山下来接……”医生抽出两支烟,“抽抽,都抽。小任的伤势不重。你分给他们。”他把烟递给班长,望向任宠,“你的伤势不重,小任,你放心。中度烧伤的只有几小片,大部分是轻度的,住几天院就好了。听说三医大有一个烧伤专家在前线,医术很高,我见过他……”
他们默默地抽着烟,听着周医生那种慈父般的劝慰。他的安慰话,已不能激起他们的感情。“周医生,你想得真周到。”曹靖说。“给我们准备了香烟。”
“算你们运气好。怎么放在药包里,我也忘了。”周医生用纱布轻轻地擦着任宠嘴角的血。
“在我们心里,周医生,你是神。”
“很会说好听话呀。”
“你说是不是,任宠?”
“是的。”任宠说,“可我让你们辛苦了。我脚底的皮没有了,要不我一定坚持自己走……”
“嘿,任宠,你在说什么啊?”是谁在黑暗中说,还笑出了声音。可他们没跟着大笑,只做出实的样子来。洞外雨声喧嚣,在洞内听着,沉闷、掩抑而无情。天太黑,路太难走。若晴夜,他们八个兵,可以分两组轮流抬。这时霍士尧发觉,他的膝盖在刚才跪倒时被磕掉了一小块皮。那些尖石比刀子还锋利。
香烟还没抽完,班长说:“我们走吧。”
人工隧道外有路了,不再需要弯腰屈膝。“走快点!”班长命令。他们很快又开始呼呼喘息。他们的喘息声消融在急骤的、疯狂的夜雨中。其实,他们的感觉仍然在洞里,而且是在一个更低、更狭、更小的洞里,柔软的黑暗使用坚硬的雨点挤压着他们,逼迫他们认识到一个小兵的力量非常有限,非常渺小。钢盔的前面低了,盖住眼睛;高了,雨水射入眼睑。雨水一淋,霍士尧受伤的那一只膝盖好像一把生锈的打不开的开关刀,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发狠地想,如果他受伤,他就一枪把自己毙了,不叫别人抬。叫别人这么抬着,太没有良心了。可他知道,他不会停下来。
“陡坡了!”霍士尧说。
“陡坡了!”旁边的傅聪说。
“陡坡了!陡坡了!”后面的人说。
霍士尧的膝盖突突地发抖。但他和傅聪还是有默契的。他屈下膝盖,霍士尧也屈下膝盖。我们把担架杆往上拉,拉到腋下,再把肩膀凑到抬杆下。傅聪站直了,霍士尧站不直了。担架在他们肩上歪斜。“使劲啊,霍士尧!”他听到身后的曹靖在喊,那声音浑浑的,好像在大山后面响。曹靖突然转到霍士尧前面,捧住抬杆往上举。在霍士尧感到肩上一阵轻松时,曹靖转身把肩凑到抬杆前端,滑溜溜的背脊挤着霍士尧的胸脯。霍士尧想往后退避,却坐倒在倾斜的光滑的岩石上。后面一人的膝盖撞着他的头,一条腿从他身上跨了过去,绊着他的左腿。霍士尧缩短脖子并低头,以防那个胯部被自己的脑袋挡住,人向前扑倒……
“稳住!”班长大叫道,“稳住啊!!”
霍士尧往旁边滚开,然后爬起来。这陡峭的石坡,在雨水的浇洒下,比公园里供孩子们玩的滑梯还要滑。开始背运货物的那些日子,每到这里,傅聪总是一边哭一边爬。可傅聪这次挺住了,这次的表现比他霍士尧好到哪里去了。“我却他妈的出了大洋相!”霍士尧想着,横向爬到担架旁边,也看不清到底碰到了谁的脚。手一撩,终于摸到担架杆。
“抬不住了!”曹靖绝望地叫喊,“后面放低!”
没想到曹靖滑倒了,抬架的重量迅速转移到霍士尧肩上。左肋部一阵剧烈的酸痛,左边肩胛骨与左上臂的关节联结点好像被拉开了。感觉到后半部的担架放低了,前半部的重量随之减轻。曹靖摸到霍士尧的脚,然后挺起身了,抓着霍士尧的短裤,站起来;继而摸着霍士尧的胸脯和脸,最后抓住抬杆,把肩膀凑到抬杆下。担架终于稳定下来,可以继续往陡坡下行走了。
“大家不要慌!”周医生,在场的唯一军官,声音还显得沉着,“现在不用担心敌人的冷枪冷炮!对不对?为什么不能慢一点儿?好!很好!就这样!很好!我们慢慢走!……”
最前面的曹靖和傅聪,已经转过身来,倒退着往下走。霍士尧的姿势让他极为难受,坐不能坐,蹲不能蹲。他突然发现他们都是一群笨蛋。明明知道这段长度也就一百五六十米长的石质陡坡路很难走,为什么一定要用担架抬伤员。把伤员绑在他这样的兵身上,再用两三个兵在旁边帮助,那会走得比较轻松……现在,他们只能以最危险、最困难的集体行为往前挪移。雨水在石坡上往下流淌。在石坡上迸散的水珠密集地溅在他们脸上。他前面的曹靖在尽力扛举担架倒退着下行,有时一脚打滑,趴在石坡上,就用手奋力举起担架杆,再爬起来,调整好双脚,嘴里吐着发疯野猪般的喘息。没有发疯一般的野性,他们是一步也动不了的。
任宠你不能死啊。瞧瞧我们,都累成什么样子了……任宠刚才还能笑。被他们抬下山去的伤兵,凡是开始能笑的,最后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