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哨位]
尤老兵躺在“沙发”上吐烟雾。缪云棠坐在他脚后。卫安哨长趴在观察孔瞭望着。童世杰搔着耳朵踱来踱去。天在下雨。在这雨季,不下雨,还能让他老天爷做什么?
如果没有生命威胁,如果不是这么苦,如果脑子能够不思想……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还不算坏。
“如果,”缪云棠说了出来,“不是打仗,不是那么苦,不是脑子还会转动,这日子过着还可以。”
没有人理睬缪云棠。在这大雨天,他们能感觉到的生活范围,也就是由烂泥构成的狴墙之内的这一小方空间。他们都懒得说话。缪云棠发现自己那样说太不合时宜了。要是想明白了,能够这样过一辈子,还是挺好的。就像现在这样子,无思无欲,无求无索,无作无为,无所为而无不所为。这是一种境界,“凡人”是达不到的。缪云棠突然觉得,他把数学、物理、化学课本带上阵地,可能真像童世杰和尤清园两位老兵说的,只不过是一个“装酸”的举动……
昨天不这样。昨天,尽管这洞外掩蔽部已经修复,但是还能找到一点事儿做,把洞里走道上一层滑滑腻腻的表土铲掉,在洞壁上重新用子弹当铁钉以便换上新的塑料布,用雨水把那些比讨饭碗还要脏的餐具擦洗干净……现在除了坐在时间上,一秒钟一秒钟地坐过去,无事可干。要是卫安哨长也想不出事儿来让他们干,这世界上就真没有事情可干了。这样说不是冤枉卫安。上阵地以来,他没有让他们真正闲一天,好像他们闲着就是对他的折磨。你可以顶撞连里的任何班长,但最好避开卫安。他会用非常温柔的方式方法,没完没了地同你硬拗,找你争辩,找你讨论,找你谈心。自打卫安开始“烂裆”,他变得好说话了。说句不好听的,背地里,尤老兵和童老兵都希望卫安继续“烂裆”。对他的“烂裆”,他俩也深表同情,可是,卫安“烂裆”有点儿严重以后,在不少事情上变得比较好说话了。
在闲下来的第一天,缪云棠就感到了无聊,深刻得好像骨髓里有虫子蠕动的那种无聊。这也许是疲劳反应。前几天他们太劳累。修复哨位不容易,还要提防敌人的炮击。
烟圈儿真漂亮。全连有两个老兵会吐烟圈,一个是曹靖,一个是尤清园。尤清园有着自己的绝招,能吹出成双成对的烟圈,称之为“鸳鸯烟圈”。成双成对的烟圈,好像手挽手的情侣,轻飘飘地漫步在潮湿、阴郁、怅茫的空气中,最后寂无声息地破散。烟蒂快烧到手指了,尤清园还舍不得把它丢掉。这烟是他请师部的老乡买了,几经转手送到团的大军工那里,再通过窦天柱送到哨位上。大小军工能帮这个忙,给了多大的面子啊。他用指甲掐着烟蒂,吸得只剩下一两毫米,掷到地上,十分惋惜地看了好一会儿。随后,他端起“沙发”旁边的茶罐,斯斯文文地啜了一口。现在有雨水可接,他们可以烧茶喝了。燃料是个大问题,不过多说几句好话,死磨硬缠,死缠烂打,凭着私人关系,让连里的军工多给他们一块固体燃料还是做得到的。在这战场上,最受尊敬的是军工。
“小缪,我跟你下跳棋吧?”童世杰说。那场夜战打掉了他的瞌睡,现在他睡觉比缪云棠他们还少。看他那种希望消磨时间的恳切神情,好像恳求女朋友陪他玩一会儿似的,诚恳当中还有那么一点死皮赖脸。
“不要同他下。”尤清园说。
“和你屁相干。”童世杰说,“我去把棋拿来噢?”他冁然一笑,笑意很殷勤。
雨在下,寂寞地,逍遥地,自在地。卫安一动不动地扒着观察孔。他具有惊人的耐心,能在一两小时里那样观察着,好像外面正在放映好莱坞的什么精彩大片。可是,他现在只能望到同一个景色吧:那个树疙瘩还在冒烟,无论多大的雨都不能被烧灭。上阵地以来,这一特色景象就没有改变过。
童世杰把棋拿了出来。
“老哥,”缪云棠说,“我真的不想下。这和尤老兵的挑拨离间没有关系。”
童世杰搔搔头皮。“那我一个人下。”他说。在洞口,他在垫屁股的木板上坐下,把塑料质地的棋盘纸铺在地上,四角用小石子压住。让他这么失望,很过意不去,可缪云棠实在不想下棋。
休息一天了,明天好歹再把数理化课本拿出来看一看。人被炮弹送向空中,一切拉倒;还活着,总要想到将来。这是他在那天“过生日”后出现的想法。他们几个老兵,好像都以为他这“新兵娃儿”怕死,其实是他当兵的时间太短了:二月下旬分到老连队,四月底开赴前线,抢在雨季到来前的五月中旬上阵地。尤、童两老兵也说得对,若非如此这般的防御战,你缪云棠早该成为烈士了--冲锋的时候,牺牲最多的总是新兵,哪怕老兵们在冲锋前也没有打过仗……指导员到他们哨位上来过,说倪欢欢的立功证书和烈士证书已经送到欢欢家乡,欢欢的爸爸妈妈鼓励他们在前线多打胜仗多杀敌人……可是,谁能保证自己像欢欢那样立功?
让他不敢向前瞻望的,是他可能不会死在这战场上。下了战场,就要去找工作,争取多赚几块钱。他妈对他爸的要求就这样。他们至今还能生活在一起,无非是他妈深以为绝望时,他爸总能多少拿一点儿钱回家。所以,缪云棠,我提醒你,还是少一点儿胡思乱想,趁这战斗间隙,好好学学那些数理化知识吧……
卫安转过身来,向缪云棠望望,眼里什么意思也没有。立功对卫安有好处,缪云棠忽然想到。立个二等功,说不定就能把他这个农村户口提升到像缪云棠这样的城市户口。一旦让卫安成为城里人,去管理城内的农贸市场,那是最合适也没有的。不过,现在的卫安可能不这样想。“烂裆”使他度日如年。从昼至夜,从黑至明,从睡至醒,腿缝里夹着一个皮球大小的纱团,这样的痛苦并非常人能忍受。然而,两个老兵还要开玩笑。尤清园同缪云棠说,这是“子宫脱垂”;在童世杰那里,则称之为“疝气”或“小肠气”。卫安在童世杰那张自得其乐的棋盘上望了一会儿,仍然什么也不说,转过身去,趴在观察孔上。
“炸一百次,我们就修一百次。”尤清园说。他往下躺,一只脚往缪云棠的背后面插。用灌满泥土的编织袋做“沙发”,是他的创举。“舒服不舒服?”他好像在问缪云棠。他那脑袋在“沙发”扶手上动来动去。“前段时间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赢了。”童世杰说。
“呆娃儿,谁赢了?”尤清园问。
“杰世童!杰世童赢了。”童世杰说。“中央电视台,现在是‘棋牌乐’节目。你们看到的两位,是当今著名的棋王童世杰和杰世童。现在比分一比〇,杰世童暂时领先……”
明天复习功课。虽然每天都在下决心,但明天学习这个决心是真的。这个决心下定了……缪云棠和她在一起复习功课时也常常分心。有时候,他们会伏在窗口,像卫安伏在观察孔上这样。视野里,江面上白帆点点,轮船静悄悄地拉出如练的浪花,远处是淡蓝的山……卫安看到了什么呢?那一缕寂寞地缭绕在雨雾中的青烟?明天真该下个决心啦。像这样百无聊赖地度日子,不行啊,无论如何。
尤清园拍着他独创的“沙发”扶手。“哨长,你在观察孔那里看了半天,看到什么没有?”
“有一朵花。”哨长头也不回地说,“开出了一朵花,白的,白得只有那么纯了。像这种样子的白花,在我们家乡叫水仙。我在看,看着雨珠怎么落进花蕊里,怎么惹得它痒痒地摇动。嘿,真漂亮。”他回头朝他们微笑。
“这阵地上还能长得出草花?”尤清园说,“炮弹隔三差五地把山上的泥土犁一遍。花?还是水仙花?你在做梦吧?”
“你算一下,已经有几天没有在我们的哨位面前落下炮弹了?”卫安哨长对着观察孔那儿说。“花花草草的就这样,在你不注意的时间和地点,它就摇头晃脑地长出来了。不管你尤清园怎么想,这朵花就开在我们的哨位前面了。我告诉你,现在,一只蜻蜓,落到了这朵雪白的水仙花上……”
“又赢了!见鬼!杰世童再次战胜了童世杰!”童世杰大声说。
“这只蜻蜓,全身橘红色。”卫安继续说,“身体长度大约一寸长的蜻蜓,出生多长时间了?缪云棠,你是我们哨位上读书最多的人……啊唷,一只花蝴蝶飞过来了。它想和红蜻蜓争这朵小白花。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花蝴蝶和红蜻蜓打起来了!嗨,闻所未闻……”
尤清园坐起来,趿上拖鞋,向观察孔跑去。搞紧急集合,尤清园的速度也就这么快。“让我看看!蝴蝶和蜻蜓打架,为了争一朵小白花……”他说着,把哨长挤开,占领整个观察孔。看了好一会儿以后,他咬牙切齿地把卫安的脑袋向后拧。卫安在他手底下笑。
“我原以为尤老兵也算情场老手,没想到你这么容易上当。”缪云棠说。
表情十分沮丧,尤清园回到他自制的泥“沙发”上躺下。卫安抚摩着被尤清园弄疼的头皮,恢复了在观察孔里观察敌情的姿势和神态。卫安在想什么,缪云棠猜不出来。扭头看躺在“沙发”上的尤清园,他闭上了眼睛。缪云棠忍不住走过去。从观察孔里向外望。景色依旧,除了那缕青烟是洁净的,这片战场就像一个毁弃的大溷藩,到处都是污浼之物。芜蔓的新草倒是有一些,稍远处的那几丛草木比那夜战前更形狉獉了,可哪有什么水仙花,哪有什么蜻蜓和蝴蝶?尤清园被卫安戏弄了。在缪云棠的印象里,只有尤清园作弄卫安的,没有卫安耍弄尤清园的。今天这一次,尤老兵输了。
不管他们老兵的事。缪云棠暗暗发誓,我明天一定好好看书,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