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号哨位]
轰的一声响,把一切念头都炸碎了。接着又是轰轰两响。这是自动爆炸,好像引爆了一个定向雷和一束手榴弹。在这响声里,有什么圆的东西落在地上,滚到他们的洞口。随后什么声响都消失了,只有爆炸的余音在耳朵里回响。邹旺泉注意,到廖成先在那里望着。黑暗中,廖成先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两汪发黑的沥青,永远闪烁着半疑问半询问的光泽。听不到雨声。洞外一片混沌。这就成了他们想象中的雨:到处都在滴滴答答地响,大概在下雨。
“是老鼠吗?”廖成先问。
邹旺泉不开口。15号哨长米开广的经验被连长推广后,闹得夜晚的阵地不得安宁。要是在营区,邹旺泉一定会找米开广“算账”:制造一枚地雷和一颗迫击炮弹要多少钱?把它们封装和存库保管要多少钱?把它们运到前线再运上战场要多少钱?……然后,就去找连长“提点建议”。他就说:“山上那些老鼠,用不着敌人动员,就提前帮助敌人清除了‘雷障隐患’……”
那圆圆的滚到洞口来的会是什么东西呢?假如是石头,它滚起来不会像篮球那样--这从滚动的声音可以听出来。
“今天是几号?”
“不知道。”廖成先说。
溦雨随风潲进洞里来,挺凉。摸摸脸孔,一把湿;摸摸胳膊,有一层麻袋片似的鸡皮疙瘩。邹旺泉把长袖军衣披在身上,也把廖成先的那件披在他身上。如果邹旺泉不给廖成先披,廖成先还没有想到。
邹旺泉惦着滚到洞口的那个圆圆的东西。
这时天快破晓了。最初看到的是一个圆圆的黑东西,圆得不那么规则。一般情况下,邹旺泉都不愿意多想。因为,不管炸出多少个弹坑,在炮弹翻松的泥土里,必定会长出青草。如果这里不再成为战场,也不再有人为的破坏,还会长出黑压压的森林。
“好像是颗人头。”廖成先说。
“人头?”邹旺泉还没想到这上面去,“不是一团泥土吗?”
他向洞口爬去。雾很浓。黑夜与黎明的界线好像正开始变得清晰,但仍然看不清洞外的景物。他小心地伸出右手食指,在那球形物上摸了一下。先摸到的好像是额头,再摸到的显然是头发。头发不长,约有半寸。头发不是茅草,这区别很明显。“是颗人头!”邹旺泉说。他甩了甩手。自己的头发是经常摸的,可是摸到别人的头发,感觉不一样。他想把手指上那种摸了别人头发的感觉甩掉,何况那头发是湿的。洞外,细雨蒙蒙,细得就像人的头发丝。好一会儿,邹旺泉都不敢或不愿往那球状物上望。
最终忍不住的时候,邹旺泉在熹微的晨光里看清了那颗人头。人头的脸向他侧斜,大睁着一双眼睛,没有瞳仁,只有鱼鳔那样混浊的白色,样子很可怕。“我的妈呀!”邹旺泉差点叫出声来。看其脸面,大概十六七岁,反正比他邹旺泉年轻。邹旺泉伸出手去,想把那眼皮合上,可两次都缩回了手。“还是让他闭目养神吧。咱们都是当兵的。”他想了想。再次伸出手去时,他侧歪着脸,只用眼角瞅着,把那眼睑合上了。他发现,这么一个并不花力气的小动作,竟然让他憋出了一身汗。
既然有这么一个脑袋,还应该有一个身子。也许敌人正在附近,想把这个脑袋抢回去?邹旺泉趴着不动,仔细地左右观察。
有人说,怕就怕“认真”两字。可实际上,人的事情用不着那么认真。瞧这颗人头,它曾经也很想认真吧?认真地动了脑子,跑到他们的阵地上,大概是想搞几罐头回去,可是,你瞧瞧,这事给闹的,身首分家……
“你能给我一只编织袋吗?”邹旺泉说。他伸展手臂,挡住廖成先的视线。他不愿让廖成先看到外面那颗人头的清晰模样。他明白,廖成先比他更敏感地猜到那是一颗人头。但是,他仍然不愿意让廖成先看得太分明。
廖成先给他递出来一只编织袋。
“你可以睡觉了。”邹旺泉说。说完这话,他就意识到自己口气太大,把自己当作哨长,把廖成先当作哨员了。
廖成先很听话地缩进去,点亮了一支蜡烛。现在没有什么危险了。回头望,廖成先的影子在灯光里动着,慢慢腾腾,动作迟钝,和衣躺了下去。
把那装了人头的编织袋小心翼翼地、毕恭毕敬地倚放在洞外右侧,邹旺泉回到洞内,想到开一个腊八粥罐头。人不管在哪里,不管正做着什么,只要出现空隙,饥饿的感觉总是出现得最快。
嗨!本来,他们两个老乡兵,同处一个哨位,可以像小两口那样过日子。上级首长想得也够仔细的了。军工背上阵地来的新鲜蔬菜都是当令蔬菜,豇豆、西红柿、青椒、茄子、菰瓜、葫芦,还有各种各样的叶子菜。有时候,每个哨位都能得到一块猪肉、一方豆腐、一扎豆芽菜……邹旺泉设身处地想,这有多么不容易啊。连长不知从军校学到了什么,回到部队后就说,中国军人的毛病很不好。连长的意思是:中国军人喜欢热炒热吃的食物,而不是现成的西餐。邹旺泉在上阵地前是用了很多心思的,就像大首长想得一样多:在那前线的山洞里,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到了这前线,邹旺泉最先想到的,不是如何杀敌,而是怎么吃饭。部队进入阵地前,他只有一次请假外出的机会。趁这机会,他悄悄溜进边城的书店,买了一本烹调书。这本书被他夹进背包中带上了阵地。他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化,可他现在认知的烹调词汇不是一般化的多。胹、焗、漤、焌、燂、熥、炆、煏、煸、熘、汆、炙……这些字,除了最后一个,他到现在都还读不出字音(哨位上没《字典》),可他知道它们所指的如何烹调的意思了。只有一点让他想不通。首长们好像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有想到给每个哨位配一只小铁锅。但问题不大,他可以用压缩饼干箱炒菜,炒出他和廖成先都喜欢吃的菜。
这个战场是练习炒菜技艺的好地方。没有想到吧?
至于那个“人头”,嗨,应该向连首长作个报告。哨长廖成先因故不能履行职责,这哨位上唯一的哨员代行一下哨长的权利,那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