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班]
雨不小,风也不小。那声枪响--显然是狙击步枪的声音--穿过紧密的雨丝传到他们洞里,他俩漠漠然的,使傅聪也打消了发表一点意见的欲望。傅聪要做的,是把这堆信件、邮包按各个哨位分开。
“傅聪。”班长窦天柱叫他。看到他以后,班长又不说了。
“有什么事吗?”傅聪问。
“没什么。”窦天柱说。傅聪猜想,班长是要他先把信件分开。这些事儿他们总是一块儿干。可他正在分信件,班长已经看到几次了。
傅聪是很佩服他的这个班长的。老婆把两岁的孩子丢给他老娘照顾,自己跑到广州和一个人开馆子,接着给他来一封信,说她已经和那人同居,两人的婚姻关系到此结束,不用再去找她。他看完信,蹙了一下眉头,把信丢给班里人。“你们想看吗?想看的就看,看谁能帮我出个主意。”没人能帮他出主意。背后,反倒有兵,比如曹靖,对窦天柱的这一做法提出质疑:“班长明明知道我们帮不了他,却给我们看这样的家信。战后评功评奖,这不是很好的理由吗?我们一样在战场上背运货物,他还背着精神包袱……”傅聪嘴上不说,心里也有曹靖那样的猜疑。早不来信晚不来信,偏在上战场以后来了这样一封信。老兵与新兵之间的界限原是那么清晰。老兵,个个都是老鬼老贼,谙熟军中规矩,适应军中文化。那是刚上战场的第一个星期发生的事。在他和曹靖谈论后不一会儿,班长说:“战争的归战争,法律的归法律,感情的归感情。就这样吧。”那之后,班长再也没有提起过。此刻想起来,傅聪才恍悟到什么是老兵什么是新兵了。老兵遇到麻烦,想那么一下,就会像没事人一样。新兵新在脸上,老兵老在心里。
“雨又下大了。”现在听到窦天柱说。是的,雨又下大了,雨声沉浊、猛烈而冷漠。有密集的雨珠打着半掩洞口的波纹钢,一会儿急骤,一会儿疏落;一会儿潲进洞口,一会儿远离洞口……
霍士尧就坐在洞口边的一块石头那儿,双臂抱着双脚,下巴搁在两个膝头的中间,肩上披一件军衣,上身没有穿汗衫,光着,眼皮也没有眨动,整个身子好像一尊木雕。或许真让连长说对了,这是一场特殊的战争。不是战争吗?他们天天处在战争状态中;真是战争吗?他们还能和家人保持密切的书信联系。上级也提醒过,在与家人和亲戚朋友通信时不要失密,但没有具体的监督和检查。
傅聪把信分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洞口的波纹钢被掀开又被掩上。曹靖回来了。他淋了雨,身上唯一的衣服,那条短裤衩,上面印满黑色的点点和黄色的块块。他右腋下夹着一些信件和邮包。“关存道真神了。”他说,“下这么大的雨,把八百米以外的一个敌人撂倒了。”
“邮件都湿了?”班长说。
“没湿。”曹靖走到傅聪旁边。还好,有一张塑料纸包着,但包得不大好,有些信壳基本上都有一角浥湿。那些邮件连同一包香烟像撒花似的落在傅聪的铺位上。“你们有没有听到枪声?”
听到了,肯定,他们的耳朵都还没有被炮弹的爆炸声震聋,但他们都不想说话。曹靖三下两下就把短裤褪下。吊在他胯下的那劳什子收缩了,像一颗小田螺。他把那湿短裤绞干,居然就用它擦湿头发,又用它擦身,同时喋喋不休地兴趣盎然地啰唆着:“听到枪声时,我同他们几个打赌。副指导员说,今天风大雨大,关存道一定打了空枪。我就和他打赌。我说,肯定打中,赌一包烟。十分钟后,对不起,班长,要不是同副指导员打赌,我早就回来了。等了整整十分钟,我以为我输了,突然连长打来电话,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这不,我赢了一包‘茶花’!傅娃儿,让你品赏一下‘茶花’。怎么样?哥们儿够可以的吧?”
“你比关存道更神嘛。”傅聪说。
“那倒不。我是相信关存道的枪法。这家伙是一个天生的狙击枪手。”曹靖在塑料盆子里草草地清洗了一下短裤--用水在他们军工班不是问题--,绞干抖开,搭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这是他们晾晒衣服的方式,晴天则另当别论。与此同时,他的嘴巴一刻不停地说着。他是神枪手关存道的崇拜者。他还很有自知之明,承认他学不了。不管他多么饶舌,霍士尧仍像石头似的坐在那儿,班长仍在咬指甲。曹靖却处在莫名其妙的昂奋状态里。他踌躇满志地拍着光溜溜的胸脯,那胸脯平平的,那肋骨上的包皮薄薄的。他在傅聪面前蹲下,温文尔雅地用小手指撬开香烟的锡纸。“怎么都客气起来了,还要我亲自动手?平时有一支烟,都要抢去分成对半。”
傅聪也有麻烦。他那女朋友不错。和班长的老婆相比,他那女朋友如同天外来客。可她给他带来了搔扰。都怪他自己不好。他在信上写了一句:“前线这里当然是很苦的。”谁能想到,她居然单身一人跑到前线来了。现在她住在边城的旅馆里,可傅聪不能去见她。这件事,曹靖也知道,因为他提前拆了他的信--亲密战友间偶尔拆信偷看,并不涉及隐私保护。
“我陪你悄悄溜下山去。”曹靖向傅聪提议。当军工有一个好处,就是经常在边城与阵地之间来来往往。“出了事,我替你担着。”他向傅聪提虚劲。
他担得了吗?即便他敢承担,傅聪同样要搭进去。傅聪知道,他是在战场上。无论什么理由,他都不能私下离开战场去和女朋友约会。那会枪毙吗?傅聪不知道,可结果一定不太好。从书信里知道她已在边城,傅聪突然心来灵感,悟到了一个道理:战争是人类生活的极端状态,背后的爱与恨都是极端的。
她在边城给傅聪写来一封短信,说她下了多么大的决心,说她一路上遇到多么大的困难,说她怀着多么急切的心情想和他见一面。她这行为也是愚蠢的,其性质,和班长的老婆、和霍士尧的未婚妻相比,同样地让前线的士兵不知所措。他们当军工的,往往能知道各个战士老家所遇到的麻烦和幸运。他们会同军工讲,因为他们总是急着寄信,希望他们的信不要在军工手上耽搁。每当这时,军工们个个都是先帮着他们叹一口气或者道一声贺,然后慷慨地表态,一定会马上送走,哪怕只有你的一封信。其实军工们正是这样做的,从连至团的首长也这样要求他们。饮用水和食品可以晚一天送上阵地,但信件和邮包不能耽误,这是一条铁律。傅聪和他们不同的是“一个疯丫头和一个战场士兵的故事”。你怎么能想象,一个小女孩跑到战场来,试图和一个正在作战的士兵幽会?她是在寻找精神刺激还是精神错乱了?这同样让傅聪心烦。
“你们怎么都像瘟鸡似的?”曹靖说。
霍士尧手背朝上拿着香烟,这样送到嘴上。这倒是从未见过的动作,而他嘴角上还浮着一丝隐约的冷笑。
“霍老兵,你怎么了?”曹靖说。没见回答,他望向傅聪。
傅聪摇了摇头。
“可惜副指导员只有两包香烟了。要是他有两条,我准能赢一条。”曹靖说,“你们信不信,我敢打赌,这次关存道能记二等功。他已经用那杆狙击步枪打死了二十四个敌人。我们连,我们营,到今天为止,哪个兵打死的敌军能有他这么多?二等功,跑不了的。你们敢不敢同我打赌?”
“下了阵地,会有人跟你打赌的。”班长脸上的皱纹里显出和善的微笑。
“你来帮我分信。”傅聪说。
曹靖不大友好地向班长大人斜睨了一眼。他过来帮傅聪分信。“霍士尧怎么了?”他悄悄问傅聪。
“不知道……”傅聪说,声音很小,且用眼角向后瞥。
霍士尧正从洞口站起来,一边把手臂伸进长袖军衣。他走近,蹲下,把信一封一封地放在傅聪分开的小堆上或者另外再分一堆。班长也走过来。
“今天的邮包不多,信倒不少。”班长说。
霍士尧拿着一封信,在傅聪分开的信堆上寻望。
“天上有个太阳……”曹靖突然唱起歌来。只唱了这一句,他从傅聪背后爬上铺位,转到信堆前,把那肮脏的脚搁在洞壁的岩石上。那里正好有个可以搁住猪蹄子的凹窝。他靠着石壁抽了几口烟,吐出来的是烟丝,“呸呸呸”地连续三下。吐烟圈也是他的绝活。他能把烟圈吹得很圆,能让第二个烟圈穿过第一个烟圈,第三个烟圈穿过第二个烟圈,而第一个烟圈还没有放大到破裂。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就的真功夫。最后,那烟蒂从他手指间弹出,越过班长的头顶,落在潮湿的石子上。于是他长长地叹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说:“瞧你们……我们这些卫国保家的英雄可真是有能耐……”
霍士尧分错了几封信。傅聪没有点穿,把它们拣出来放好。可霍士尧注意到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拍了拍傅聪的肩膀。
雨声哗哗的。往洞外望,霈霈然的雨条在大风的摆布下晃荡。才半下午,天色就阴曀如同入暮。傅聪加点了一支蜡烛。烛苗非常不稳定。风,带着雨丝,从洞口鼓进来,把曹靖那条搭在石壁的湿短裤也吹动了。霍士尧走去,把洞口的波纹钢掩好。雨声小了很多。烛苗也稳定下来。洞里也像进入了夜间状态。然而,虺虺的雷声仍然连绵不绝地传来。有时,一道电光闪了进来,把整个山洞照耀得如同白昼。忽明忽暗而且光怪陆离的光影,玩弄着小小的两支烛苗。这时候,看邮件上的字是比较吃力的。曹靖不愿再帮他们分信,把右脚横搁在左腿上,而那脚尖开始打节拍,悠然自得地唱歌。“一条大河波浪宽……”接着就唱,“姑娘好像花一样……”突然跳到另一首歌上,“妹妹找哥泪花流……”这是专门唱给傅聪听的了。果然,他在那里瞄着傅聪。等傅聪与他的目光接触,他又唱到另一首歌词上去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现在,这些歌最为流行;还能流行几日,那就不知道了。忽然他又不唱了,说:“晚上开一个肉罐头吃吧,班长?”
“想吃就吃嘛。”班长说,“但你不要那么懒。能说你不会开罐头吗?我这会儿倒有点想通了,不想永远做你的妈妈。”
“班长,你这话说得太损了。我不开罐头是有血的教训的。上阵地后的第一个肉罐头是我开的吧,我的手指是不是在那天就被划破了?就在那天,你下令不再允许我开罐头,是不是?”曹靖坐了起来,忽然又躺下去,装出伤心无奈状,“班长,我知道你是个全连、全营、全团最好的班长,至少是最好‘之一’。这两天,如果有我们到边城搬运货物的机会,你能不能让我走开半个小时。我只要半个小时,最多不超过四十五分钟,一堂课的时间。”
“你想干什么?”
“啊呀,你这个班长。你不是结过婚的男人吗?万一有一个女孩子跑到前线来看望我这样的卫国英雄,你总不能认定我永远学不会怎样开罐头吧?”
傅聪没有骂出来。也许曹靖真的是在拐弯抹角地帮傅聪试探“请假”的可能性,骂了他,岂非太愚蠢?
等他们趁着大雨转变为毛毛细雨,把邮包、信件和一些主副食品分送到各哨位后,已经到了吃饭时间(尽管在这战场上没有严格的作息时间表)。曹靖把那瓶供他们驱湿气的白酒拿了出来。傅聪以为班长不会同意,可班长没有吭气。曹靖算是把班长的心思摸透了。酒杯嘛,当然就是绿色的搪瓷缸了。班长很民主,让各人自己倒酒,想倒多少倒多少。霍士尧像往常那么文质彬彬,却劝傅聪大胆喝。傅聪不会喝酒,最怕喝酒;喝一口,就要咳十声;喝上三口,脑袋瓜儿就不再长在他的脖子上了。
“我们每人轮流说笑话。”霍士尧提议,“说得别人不笑就罚酒!”
“也行,看我们还会不会说笑话。”班长窦天柱说。
“既然我提议,还是我先说吧。”霍士尧说。
“霍士尧?瞧你刚才还像只瘟鸡似的。”曹靖说,“你得向我们保证,你说的笑话一定能让我们笑出来。”